远航0.13-改造者

01
沙利尔市警局办公楼底下十层，半新的六代超级计算机昼夜运行着，震动着发出人耳无法捕捉的次声波。计算结果经过无限信号传导，直接显示在楼上的各个显示屏中。
早上九点，卡特警长和警员比利按时来到自己的工位，查看刑侦计算机最新的推理结果。
“哇，监控身形辨别有结果了，已经锁定目标！这个盗窃犯还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呢，现在的定位是在市区酒店，可以马上布置抓捕！”
“还是人工核算一遍，计算机并不是每次都靠谱的，尤其是当它们的对手是狡猾的人类时。”卡特冲比利扬扬眉毛，希望自己俏皮的小动作能让这个年轻人老实干活，别那么排斥即将进行的繁琐核算工作。
比利夸张地大叹一声，开始核对这个盗窃犯的社会资料、作案心理条件、作案时间……
卡特警长则继续查看其它案件的进展情况，不时对已有结论的案件进行核算。确认无误的，就发送到执勤部，让他们安排行动。
“欸，这个失踪案还没有结果，但有个奇怪的新发现。”比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看其他案件了。他点了点标注着“运算中”的一个案件，示意卡特去看。
沙利尔市近来有几起失踪案，都是社区报案，现在并案调查，案件编号SZ-023。
卡特一直觉得有些蹊跷，所以特别关注SZ-023的进度，闻言马上调出这个案件的页面。
“4名失踪者都是三十多年前‘天使之城’案件解救出的受害者，这已经够让人费解了，现在行踪分析结果显示，他们全都进出过同一家诊所……”比利抬起头看向卡特，“他们是不是存在某种联络，有人向他们推荐了这家诊，他们就都到这家诊所去？”
“‘改造者健康中心’？什么是’改造者’？”卡特眯起眼睛，“这些人自称为‘改造者’吗？”
比利已经申请调取了工商部门的营业登记：“这家诊所证件倒是齐的，医生只有一个，玛雅·艾尔尼……”
“为了破案，我们不得不又去讨医疗系统的嫌了。”卡特撇撇嘴，开始打申请报告，“希望这次调阅公民医疗记录的审批快点下来。”
“卡特长官……”比利调取了最新的街道录像分析结果，“计算机已经分析完所有的街道监控，他们留下的最后的影像，都是进了这家诊所……”
这意味着，他们进去后，没再出来。
这4名失踪者，都是社区里需要续缴物业费，机器人催了两个月发现没人应答，才上报人工部门，而后才报的警。
若他们的银行信用记录良好，机器人还能给他们宽限几个月，那报案就更晚了。
刚开始他们以为是逃避缴费，但陆续几个社区上报的失踪都是这样的情况，事情就蹊跷了——难道他们约好了集体不缴物业费？
卡特的目光锁定在“改造者健康中心”的地图坐标上。显然这家诊所大有问题。
“比利，调取这个玛雅医生的资料。”
“好的……长官，医疗系统给出反馈了！”
“这么快？！”
·
改造者健康中心地下室。玛雅坐在低温储藏室靠墙的椅子里，手里握着一杯随室温冷掉的水。
没开灯，室内一片漆黑，只有仪器指示灯持续亮着，偶尔闪烁，在器物的金属边沿染上细碎寒光。
玛雅的眼前，则回闪着下午时的场景。
报警的生命体征检测系统不断提示着，心动乏力，血压持续下降。辅助呼吸系统汇报二级三级支气管塌陷，呼吸阻力过大，呼吸减弱……
玛雅将手术机械手推到高处，从手术台边退开，两名助手上前，开始做着直接心脏复苏按压。输液系统已经自动判断升压激素剂量，药剂直接注入中心静脉。各种机械报警还是响成一片。
四十分钟的抢救，还是没能将他从死神的手中抢回来。玛雅戴着口罩，忽然觉得窒息。她走到手术台边，掀开层层隔离的无菌布，看着男孩因麻醉剂安详睡去的脸。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玛雅伸出手，揉一揉男孩散开的短发，看到了发丝中，她的浅黄手套，染着发干发暗的血……
手环终端响起提示音，玛雅回过神来。她没有看提示内容，直接点了关闭。
玛雅站起来，走到墙边，伸出手去，摸到了一条边棱。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罩子，泛着比空气更冷的硬。
玛雅的手指沿着边棱划过，慢慢沿着墙走着，摸到了第二条棱，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待她走完一圈，她将水杯放在最后的那个玻璃罩子上，离开了储藏室。

02
夜晚，市中心餐厅上座率持续飘高，还好他们提前预定了位置。
“嘿！抱歉抱歉久等了！”马丁喘着气坐下来，“罚我饭后请你看电影怎么样？最近新上了几部片子，据说还不错！”
玛雅笑了：“不了，我后续还有其他安排。”
马丁将手环上的时间指给玛雅看：“下午7点半，是休息时间好吗亲爱的工作狂玛雅女士？就不能怜悯一下我，给我一个补偿迟到的机会？”
玛雅依旧笑着，摇摇头：“谢谢你，马丁。谢谢。”
马丁收敛了嬉笑，觉得玛雅这话的语气有点过于郑重了。
“谢什么，你又没答应我看电影。下下周有个电影节，到时候我搞两张出入证，怎么样，这就不要再推了吧？”
“你总是这么滥用职权便利的吗，马丁记者？”
马丁嘿嘿笑：“当然不会，只偶尔一次嘛。”
玛雅继续与他谈笑，二人共享了一份愉快的晚餐。临分别时，玛雅递给马丁一个小盒子。
“礼物？我都没给你准备，早知道刚才跑过花店的时候应该带一束……”
“马丁，”玛雅笑着打断他，“谢谢你。今晚很愉快。礼物回家再看，我先走了，再见。”转身坐进了路边待客的自动飞梭。
马丁嘿嘿笑着，目送玛雅坐的飞梭消失在灯火繁盛的街道，而后坐上另一艘。在车里就迫不及待拆开丝带包装、打开盒子。
盒子里是一枚新款全息眼镜框，架在鼻梁上就能顶替笨重的全息头盔，这礼物简直不要太棒！
马丁兴奋地将镜框戴上鼻梁，就看到品牌的欢迎页面。个人界面里是空的，资料夹里有一个命名为“玛雅·艾尔尼”的影音文件。
玛雅给他录了什么讯息？马丁忍不住嘴角一直上扬。不会是终于决定接受我了吧？那刚才为什么不说呢……脑中猜来猜去的时候，他已经点开了这个文件。
无人驾驶的飞梭穿行在低空航道上，穿过全城最繁华的商业街，灯光细碎闪映在弦窗上，似是载着满梭的破碎梦幻。
·
与此同时，上百名记者的邮箱都收到了一份视频。
“改造者健康中心”网站上的一份视频的点击率开始加速增长——
[亲爱的新客人您好，这是一份内部资料，阅后即焚。我是沙利尔市E区“改造者健康中心”的执业医生，玛雅·艾尔尼。我来自“天使之城”……]
“怎么大家都在看这个视频？这人是谁，什么天使之城？”
[我的主业是制作“儿童艺术品”。用手术改造幼童的身体，并配置人工激素，使其骨骼蓬松可塑、身体外观改变，将他们塑造成活体艺术品，供给达官贵人玩赏……]
“网上都传疯了好吗？我发给你，你快看看，说不定一会儿就被禁了！”
“我X，这世上还有这种人渣逍遥法外！”
[我制作的艺术品在圈内有口皆碑，财政副部长卢罗德、儿童慈善大使凯恩、企业家马修斯是我的重要主顾，他们还为“天使之城”介绍了许多客人……]
“视频背景里是什么？小孩子的标本吗？！他臀部长了什么……”
“她管这叫艺术？！太恶心了！”
[这里只是我一小部分样本展示，还有更多活体，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服务，任君挑选……]
“警察呢？！我X这种人就该电击一百次然后拉出去枪毙！呼吁恢复死刑！”

03
翌日，卡特警长还在睡梦之中，被沙利尔市警察局长的紧急通讯叫醒。
“卡特，你居然还在睡觉？！马上给我滚到局里！”
“……局长，我今天的排班在执勤部……”
“不管你在什么部，十分钟后全体开会！去通知你手下！”局长咆哮完，挂断通讯。
卡特跳起来，发通讯给比利，穿衣服。
“长官，现在凌晨四点……”
“才四点？我还以为我迟到了！局长亲自来叫，一定出事了，别啰嗦快起床去局里！”
卡特到达警局的时候，局长在办公室里，正在与其他领导开线上会议。一屋子同事坐在大会议室里讨论着。
“呦呵这点击量，这位医生已经走红网络了。”
“财政部卢罗德指挥人折腾了一晚上，也没能把视频删干净，就跑来折腾咱们了。”
“技术部说这份视频是合成的，展示畸形儿的画面，剪拼了三十二年前的‘天使之城’案的新闻视频！”
“‘天使之城’案的卷宗已经发到各位终端，都复习一下吧。”
“她想要什么？居然把这段视频流到网上？吸引那些恋童癖，来拓展业务？”
“你没看到她说阅后即焚吗，可能是代码出错没能销毁吧，或者传错了地方。”
“卡特，计算机记录显示，你已经调出了玛雅·艾尔尼的资料了，你有什么发现？”
“这个玛雅跟一起失踪案有牵涉。失踪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天使之城’的受害者。而那些失踪的人，没有正式的医疗档案。”
“当年结案后，那些被救出的受害者组建了‘改造者互助小组’，系统里有他们的备案。”
“改造者互助小组？前几年他们是不是有个抗议歧视的游行来着？”
比利突然大叫起来：“快来看这个街道监控！”
“这个男的午夜的时候抱着一捧花去诊所干什么？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鬼？”
局长一阵风一样刮进来：“卡特！你昨天就调阅过这个玛雅的资料，怎么不上报？非要等我上门请你吗？！”
卡特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我申请了失踪案搜查令，还没得到批复……”
“……”局长打开自己终端里的工作系统，找到审批栏，“批批批！我给你批！再送你一张逮捕令！你们直接去诊所，把这个玛雅给我带回来！”
卡特等人开着警用飞梭一路呼啸到诊所门外，发现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艘贴着媒体标志的飞梭，诊所的门也大开着。
当天的新闻从凌晨开始刷屏。
·
……这是一家表面上设施完备、证件齐全的诊所，凌晨时分却灯火通明！
当我们进入大厅时，听到有凄厉的歌声在回荡。是伊莲娜的歌！大家可能不熟悉伊莲娜，这是一个小众歌手，我们频道出过她幼年性贩卖经历的个人专访，有兴趣的观众可以去搜一下。
我们循着伊莲娜的歌声走到地下室三层，开灯后，看到了这样一幕——满地的血！
19具封存在玻璃展柜里的尸体靠墙摆着，中间的手术台上，有一具开膛破肚的女尸，胸腔里竟然放着一捧白玫瑰！
地上还扔着一块疑似男性外生殖器的组织，但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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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马丁，谢谢你对我的爱。但我想，你并不了解我。你知道我是一个外科医生，但你不知道我来自“天使之城”。
三十二年前的“天使之城”案件已经被人淡忘，且当时你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我想我需要解释一下。
“天使之城”是一个儿童性贩卖组织，对儿童进行激素和手术改造，使之成为“人造艺术品”，而后向恋童癖俱乐部贩售性服务。
我5岁时被亲戚卖进入“天使之城”。他们准备手术时，查出我先天两性畸形。贩售时，他们称之为“雌雄同体的上帝杰作”。
我不用被手术改造，也没有被灌入塑形激素。却成了恋童癖组织周末聚会的热门。意思是，无休止的强暴和虐待。
·
地狱的年月没有尽头，但 “天使之城”没有长大的孩子。
他们也许在长大之前，就被性虐致死，或者被买走成为性奴；或者十六岁的时候，化成灰烬冲入“天使之城”的下水道……
三十二年前，警察从垃圾站偶然发现的尸块开始侦查，发现了一个恋童癖，从他的联系网破获了这个组织。我是当年被解救的131名儿童之一。
身上的伤口愈合后，因外观正常，我被福利院系统接纳。11岁时，有一对了解“天使之城”案件的老教授领养了我。
而其他人，没有这么幸运。因手术造成的人为畸形，和长期喂以激素塑形，他们血管脆化、多种药剂过敏。
这样的身体条件，如果进行修复手术，随时可能内脏衰竭。加上没有监护人，没有户籍，没有医疗档案，没有医疗费，医院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安排手术。
于是他们继续背负畸形留在政府安排的疗养院里，直到成年，进入社会。进入这个大部分残疾都可以用假体掩盖的社会，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而作为这个群体里的“幸运儿”，我36岁取得行医资格，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进入医院工作。直到前年，40岁时，我遇见伊莲娜，我才重新接触到他们。
伊莲娜是歌手。歌迷说，从她的声音里能听到地狱的绝望。歌迷们爱她的歌，爱她复古的哥特装饰，爱到扒出了她的资料，知道了她全身的洞和铆钉都出自“天使之城”。
他们终于得偿所愿知道了她的一切。然后他们说，脏。
·
伊莲娜来到医院，求医生为她做手术，去除身上的铆钉、弥合那些穿过眉弓、耳廓、锁骨、尺桡骨夹缝等等部位的已经成型的孔。
医生避出去了，我看到她独自坐在诊室里痛哭。我认出了她的铆钉。
加入他们组建的“改造者互助组织”，我才知道，当年一同被解救出来的131个同伴，只剩下不到一半。
我用那对老教授留下的遗产开了诊所，开始为他们做手术，试着抹消“天使之城”烙下的畸形，被世人视为异类的肮脏。
在这个人均年龄150岁的时代，在这个每个人都拥有一整套克隆器官备用的时代，他们必须面对可笑的手术成功率。
“改造者互助组织”除我之外的64人，33人处于手术恢复期；12人因身体条件，手术排期靠后；19人在手术台上死去。
我在帮助他们吗？也或许，我只是在用他们的血，为我的幸运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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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天，有一个孩子，在我的手术台上告别这世间。多处内出血，休克引发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心衰……如果在大医院，他也许还能活下去。
他还是个孩子。被施虐者带出门的时候，从高速飞梭上跳下来，才逃出控制。
还有人在运营类似“天使之城”的组织。恋童癖依旧存在，“天使之城”不会消亡。
他浑身是伤，医院简单救治后送他到收容所。收容所里，大家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却也分三六九等。他的经历和人造畸形，注定了他是最肮脏最下等。
收容所联系到“改造者互助小组”，他进入了我们的圈子，坚持要求尽快手术。
但，我只给了他一场带着希冀的麻醉，在胸腔开放时无知无觉的生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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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你说过，人们的寿命比以往更长，也比以往更健忘。人们在漫长的生活中，追逐着更新鲜的刺激和异闻，以填喂日渐麻木空乏的生活。
按照常规算法批量生产新闻的人工智能，无法满足这一点，新闻行业永远有忙碌的身影，探索着不尽的阴谋，编造成真相的模样。
在你看到这份视频的时候，我已经在网络上传了另一段视频，编造了一份真相，希望大家能喜欢。
那段视频早就录好，而今终于发布。我终于下定决心试试以另一种方式，去做点什么。
我知道这种方式一定是错的，是故意制造虚假消息、引动人们猎奇的耳目来制造舆论。但我们找不到对的方式。申请医保，始终等不到批复；抗议游行最后也不了了之。而我，也已经拿不起手术刀了，它已经割断了十九条渴望新生的生命。
希望这次的喧嚣过去后，这个世界能看见他们的现状，包容他们，也包容以后被解救出的改造者。最残忍的不是活在地狱，而是终于爬出来的时候，他们说的，脏。
这份视频要结束了，此时，我大概已经回到诊室，完成了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将我自己改造成一个“正常的人”。手是手、脚是脚，与旁人无异，不再是两性畸形，而是一个“正常人”。
只可惜，我永远是脏的，永远洗不干净。
马丁，看到这里，你还爱我吗？
不论如何，谢谢你。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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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提示：阅后即焚程序启动，视频销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