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

(一)

越近晚年,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越加明显,好像没有什么比延续生命更重要了。

起初艾力不明白,搞了一辈子生物学研究的父亲,坚定信奉了一辈子马克思主义的父亲,也不至于老到夹缠,怎么会相信小区里支个摊子穿着廉价白大褂的江湖骗子推销的磁力床、脑波仪。

直到那个午后,寂静中响起的电话铃声把她带到中日友好医院的ICU外,隔着玻璃,那曾经有182厘米高的躯体,能把她驼起来转圈子的躯体,变成插满各式管子,在一滴滴液体里分秒耗尽的老儿。像一截燃尽的蜡烛,像山风里昏暗暗拖拽的马灯。

是呢,又有谁能不怕死?生命的尽头是一把火光,一阵扬尘,一个罐子,一缕风,是满无边际的虚无和寂静。

祖父辈们的亡灵至少有一抹黄土告慰,哪怕堆起的坟包迟早会被推平。但父亲确是再也回不去了,他幼时玩乐的乡野和花园,插队时爱慕过的乡下姑娘,背着行囊告别额娘的麦场,那细细弯弯通向远山深处的羊肠小径。不知在失去意识前的几秒里,有没有一一闪回。

(二)

夜里的风有一丝凉意,三里屯拆了一半的脏街,就那么袒露着石头和沟壑,偶尔窜出一两只老鼠,半醉路过的姑娘被惊出一两声尖叫。夜色里三三两两刚散的夜场客人或扶在路边等代驾,或嬉笑咒骂着拦车。

“我们回吧,不早了。脏街儿,R.I.P!” 两杯长岛冰茶下去,一向胆小内敛的艾力竟也头一回借着酒劲儿吼出声来。

”都拆了,都拆了!都特么拆了。长野公园门口的咖啡馆拆了,石门二路的小区拆了,莱德大学的宿舍拆了,脏街儿也拆了…” 本来发音就不清楚的大舌头伊帆,这会子喉咙里似乎堵着好几个他喜欢吃的毛栗子,艾力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清他一串话。

”走啦,别矫情,一大老爷们,你才来北京几年,脏街儿拆不拆跟你丫毛关系。”艾力狠狠说着,却发现眼角有什么冰凉的液体啪嗒啪嗒滴下来。是呢,七年,每一个夏夜的傍晚或者深夜,那帮如今四散的朋友,多少次在脏街边啃过鸡排,喝过六块钱一桶的啤酒,转角处四块一串的大腰子,两块一串的鱼豆腐,后来,再别的地方都没找到过一样的味道。

对了,还有3.3大厦一楼过道改造的咖啡馆,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俄罗斯女人,喜欢穿大蓬大蓬的长裙,好像随时要跳佛拉明戈。老板娘大概喜欢玫瑰,每次去这间咖啡馆,桌上都会有插在清水玻璃瓶中的香槟玫瑰。就是在这间咖啡馆里,30岁的艾力第一次见到37岁的伊帆:她笨拙邋遢,做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他讲究挑剔,每周要敷3次面膜,每月要做一次指甲。

(三)

北京的春来得短暂猛烈,伊帆有花粉过敏症,脸上和脖子到处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丘疹。他一外国人不知打哪里听来的土方子,说是4毛钱一袋的土霉素口服能治过敏,托艾力上淘宝帮他买几袋。

”不好意思,还真没听过土霉素能治过敏。不过我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养了很多鸡。春天闹鸡瘟时,大人会把新鲜的仙人掌祛刺切碎,拌上碾碎的土霉素喂鸡...嗯…莫非你其实是一只鸡?“艾力坏笑着敲完一长串消息,微信发过去。

”Nah ! i am a duck ……you know what i mean…and you can get a very fine discount if you need any type of service...”(不捏!我是一只鸭子,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可以给你个相当不错的折扣,如果你需要任何服务的话…”伊帆发过来段话,外加一长串坏笑.

“滚犊子…“艾力此刻最后悔的是,不该教伊帆鸡和鸭在中文里还有别的意思。在学习任何语言的骂人话方面,全世界人民都一样天才。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人与人之间要拉近关系,分享秘密是第一步,交换回忆是第二步。

(四)

1989年三月,艾力出生在沈阳某国营工厂旁边的医院时,七岁零三个月十八天的伊帆,正混在一帮亚裔男孩中间在长野公园的草坪上玩滑板。

1999年澳门回归,举国不可名状的欢腾里,十岁的艾力扎起两个羊角辫,与一帮年级相仿的丫头,穿着白衬衫红色背带裤在铁西区实验小学的舞台上,表演花环舞《》;十八岁的伊帆刚刚自早稻田东亚研究中心毕业,以背包客的身份初次踏足上海,住在石门二路的某个老房子里。

千禧年的盛夏多雨而燥热,电视上专家不断强调全球变暖、厄尔尼诺,小伙伴们早早换上背心和短裤,蹚水抓蝉吃烟熏的烤鸡架,十一岁的艾力却是在这一年,第一次经历漫长告别,知道死亡的意义。朝夕相伴的奶奶在某个晚饭后,倒在门口的石凳边,就再也没醒来。据大人说,得了一种叫脑溢血的病。

”7天的丧葬像一个漫长的梦魇,看得到周围的人走,在动,但就是醒不过来。一夜大雨,灵堂门口红纸黄纸做的灵幔零零散散掉了一地。“艾力试着回忆还记得的一些细节。

2017年,国庆长假和中秋叠在一起,城市森林里寄存久了的人群,疯也似得出了城,涌向国内外大大小小的景区,北京竟难得多了几丝清净。rosewood顶层的大露台是个不错的观景点,如果不是靠窗的卡座有3000的低消,艾力巴不得天天来。

”其实2000年,我刚好在上海学了三年中文,离开石门三路的老房子,去了墨尔本。好像也是那年圣诞,我第一次跟爸妈回德国,见到了在斯图加特生活的奶奶“伊帆接着艾力刚刚的话。

“那你最近一次回德国是什么时候?有见到你奶奶吗?”艾力问。

“嗯,去年圣诞回了趟斯图加特,算是以某种形式见了吧。奶奶安葬在vineyard葡萄园旁边的墓地里,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安息地。2005年奶奶去世时我在墨尔本,没来得及说再见。“伊帆的声音有些低。

rosewood顶层有风吹过,Tender is the night 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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