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本陈旧的日记,而是一封过了时效的信,记录着所有有关你的事情,只是我恰好记得它们发生的时间和那时的天气。
2009年3月24日 星期二 天气:雨
只差一秒,我就可以趁着黄灯,一鼓作气穿过眼前的十字路口。偏偏骑在前面的你,在被堵得仅容一人通过的路口,停了下来,让整个本来还可以勉强流动的人潮,瞬间困成一潭死水。
黄昏的街道,飘摇着冷雨。我停在雨中,不禁打了个哆嗦,心想这下完了,语文补习又要迟到,肯定免不了遭受一顿冷嘲热讽。
信号灯做着100秒的倒数,数字停留在45时,你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我认出你,是隔壁班那个莽撞的男生。
高一新生篮球决赛,你硬是拉着我替你们班加油,丝毫没有察觉我已经石化的表情。直到有人提醒,我是你们对手班级的同学,你才傻笑着松开手。而我的手腕上留下了曾被无意抓紧的,深深的红色指痕,烧灼地像要印到我的骨头里。
略显尴尬的初次照面,在任何可供浪漫主义自由发挥的电影和小说里,无疑都会埋下爱情的种子。然而生活终究是现实主义当道,以至于时隔两年半,我依旧只能用“隔壁班那个莽撞男生”来称呼你。
为什么没有喜欢上我呢?注视你后背的时候,这个想法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袭来,连我自己也是吓一跳的。
尽管不过是众多普通高中女生中平凡的一员,一般相貌,一般成绩,可怎么说呢,我还是抱有期望的,期望高中生涯能有一段不平凡的恋情,可供日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讲述给自己的孩子听。
但我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愿望是那么强烈,竟让我做出了长大以来最出格的一件事,跟踪。
没错,在你对我似有若无地微笑后的第45秒,我逃掉了补习班,在本该左转的下一个路口直行,悄悄地跟在你后面,心脏紧张地敲打着密集的鼓点。万一暴露,就死不承认。我甚至想好了说法:“这么长这么宽的马路难道只有你可以走?”
不过后来发现那完全是多余,你没有再回头。
再后来我大胆地越过隔开我们的两个人,直接跟在你身后,脚的频率渐渐与你重合。间隔的路灯不断将我的影子从后面送到前面,有一小会,它的头会贴上你的肩。
我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数着它们一次次的重叠,不甘心却又快乐得忘乎所以。
直到你在省立医院的小区门口,突然右转。在你右后方的我,没有准备,于是仿佛电影里特技镜头,擦着你刚经过的自行车后轮,惊险通过。
反应过来的时候叫出声来:“啊,吓死我了!”
再朝你看去时,你也扭头看过来。像两条垂直的射线,我们相交后沿着不同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前行,可视线却在延展开的平面里久久地交汇在一起。
现在想来,也不是会吓到值得大叫的经历。大概只是那时,心里的无奈忽然养出了一条期待被你注视的游蛇,爬上了我的喉咙。
终于引起了你的注意。
那晚值得开心的事,还有收获你的家庭地址,尽管不那么详细,尽管过不了一段时间,我就会知道那里根本不是你家。
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天气:晴
到底是临近毕业,对平淡无奇的青春心有不甘,一时冲动,才跟踪了你。被发现后,又害怕你会把我视作跟踪狂一样的危险分子,担心在学校会遇到异样的眼光,纠结着要不要解释明白。
然而,第二天,天气晴好,风平浪静。
或许你真的只是把我当做恰巧同行的同校女生而已。我们仍是坐在一墙之隔两个教室里的高三学生,彼此相安无事。
可在那之后,还是有什么是改变了的。
常常,行走在校园里,抬头就会看见你走在我前面,慢悠悠地步伐,拖着颀长的影子。会以不知道哪种心情,加快速度,走到你前面。
你一定也曾无意间抬眼,在意起眼前时常出现的瘦小背影和她海藻一样天然卷的披肩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随着跳跃的步伐舞动。有时她会故意回头张望,余光却永远落在你棱角有致的脸庞。
你一定意识到有这样一个女生,否则,不会在不经意间扫视到站在操场围栏边等待朋友的我时,像忽然想起什么,将视线又扫回来,定格在我身上。
突如其来的目光,让我心底的秘密惊慌失措,找不着地方躲藏。
我们在相隔不到三米的距离里,看着对方,周围涌动着广播操结束急着赶回教室的学生。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空气好像也在逐渐升温,四周的人影开始模糊不清,时间的长度也难以辨别。像动画里魔法师设下的结界,宇宙变得好像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的眼神从你刘海下露出的隐秘额头,跳到笔挺的鼻梁,到线条锐利的下颚,再到结实修长的四肢,终于无处可逃地,看向你的眼睛。
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幽深得像两条漆黑的隧道,我一点也揣测不出深藏其中的思绪。
在想什么呢?有话要说吗?还是这只是你愚人节无聊的恶作剧?
答案无从知晓。你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单纯地一直和我对视着。看了多长时间?几秒?几分钟?总之,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夏晨,踢球吗?”
突兀的声音从远处的球场传来,破坏了哪里的平衡,时间恢复正常的维度,悄然流动。
“哦,就来——”
你没有留恋地转身走远。我目送你成为操场上小小的墨点,混在其他穿着深色上衣的男生中间,无法辨识,突然有点失落。
夏晨,那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
夏晨,有人对你说过,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吗?
夏晨,其实我是想问,那个时候,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一直看着我呢?
2009年4月10日 星期五 天气:阴天
你的凝视成为我世界里最庞大的未解之谜,一度闯进我上课走神的脑袋里。
难道是我对你没完没了的注视惹你厌烦了嘛?可是,那时的你不置一词。没有说话,某种程度上,应该算是种默认吧。不是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
对你内心揣测的拉锯战几乎每次都倒戈向积极希望的自我安慰,它们像泡在水里的海绵,肆意膨胀成没有根据的自信。自信到以为只要有一个契机,我们就能在一起。
课间碰见刘经伟,我高中时代最要好的男生朋友。他站在你班级门口,手里卷着一本物理习题。闲聊时,得知他是来还书的。
开始也只是随口问了句:“是谁的?”
“说了你也不认识。”
“你不说怎么晓得我不认识。”中间很随意地斗起嘴来。
“初中一好哥们的。”
“到底是谁呀?!”
态度最终变得莫名其妙地坚持。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执意问出很可能陌生的名字。只觉得脑袋里闪过一道白光,它鬼使神差地控制住我的思想。直到对方在我不懈纠缠下无奈松口,我才明白,那就是所谓预感的东西,让我等到这样一个与你有关的巧合。
“夏晨,你认识吗?”
怎么可能不认识呢?你的名字,填满我课堂笔记里的所有空白,一笔一画全是我对你的想念。尽管它们早已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却还是在面临流向现实海洋时,失去勇气。
所以,我没有回答。
当刘经纬以一副“看吧,我就说你不认识”的神气俯视我时,我却在心里盘算,如何不刻意地,让你注意到,我们生活的轨迹里,存在着他这样一个交集。
于是,我夺过他手中的习题:“我来帮你还,不就可以认识了!”
仿佛数学的递推公式:A=B,B=C,那么A=C。我所希望的是,我高中时代最好的男生朋友,是陪你走过初中时光最铁的死党,那么至少,我们也可以成为彼此说得上话的朋友。
四个班一起上的体育课前,你奔跑在绿茵场,我就坐在不远处的双杠上,呆呆地遥望。脚下是你和朋友们放书包的地方。那个军绿的NIKE背包,和你一样,特别而略显张扬。
想过直接上球场,把书还给你。肯定会引起一些八卦的议论。说不定,还有你朋友们起哄的口哨声,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
可就像之前说的,我还没做好剖白心迹的准备,在此之前,只得在场外静静等待。
终于,你独自下场,挥汗如雨地走过来,大概是口渴了。我跳下双杠,和计划好的一样。
我会走到你跟前,把书递过去,撇去人物关系的解释说明,忽略想成为朋友的啰嗦请求,单单是直截了当的一句:“刘经纬让我把书还给你。”然后酷酷地走开,这样就足够了。
这是个堪称完美的计划,避免了做作的搭讪,也留下了充分的线索,让你可以认识我。虽然交出主动权,心里有些不安,却总有不知哪来的信心,让我相信,你一定会联系刘经纬,询问关于我的点点滴滴,也许今晚,你就会打电话给我。
但是,计划之外的,是我并没有机会站在你面前。
那个女生,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意外,从你背后一路小跑过来,在我到达之前,更早地停在你身边。她笑着递出一杯奶茶,像只温顺乖巧的小猫。牛奶般白皙的肌肤,发出淡淡光芒。
但这些大概都不是阻止那时的我走向你的理由,真正让我脚步戛然而止的,是你接过奶茶,回应了她同样明朗的阳光般的微笑。
女生和你说了些什么,开心地比手画脚。你安静地倾听,偶尔简短回复两句。突然一阵风吹来几片阴云,云的边缘在地面投下的阴影,渐渐画出明暗的分界线,将你们与外界分隔。
非常默契地,你们同时抬头,仰望天空,又同时低头,相视一笑。然后流出短暂的沉默,你凝视着她。我猜,你看她和看我时不同,眼睛不再像空洞的隧道,而是柔软的湖水,波光里浮动着她的影子。又一阵风吹乱她的头发,你伸手温柔地将她的碎发梳向耳后,动作轻描淡写,表情却十分认真。
那个小小的操场上,我是你们唯一的看客,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你们却不曾注意到我的存在。
世界没有轰然崩塌,悲伤也没有汹涌成河,只是无端的,哪里有根猛然抽紧的弦“嘣”的一声,断了。随后,一片空白,寂静无声,仿佛暂时性失忆,我忘记自己为什么会站在那里。
等到消化完眼前的事态,自己也清醒了很多,对于你,从最开始,就不该寄予任何希望的。
毕竟我对你的了解,几乎为零。就像我翻看你练习册时,还觉得很惊讶,你干净利落的书写,与给我的鲁莽的初印象不符。可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高一还很青涩马虎的你,完全可以在两年后,成长为我记忆以外的用墨蓝色笔迹答题,红色笔迹修正的,一丝不苟的优等生。
我对你,真的什么都不了解。
反而关于那个女生的传闻,从进入高中以来,倒是有意无意地,听到过许多:初中开始保持至今的优异成绩,持续蝉联的学生会文艺委员的头衔,校草级别的历届前任男友,以及医生世家的家庭背景。
那么多的传言中,不曾提到过你的名字,然而,喜欢一个人时,每个女生都可以化身福尔摩斯,敏感地在某个细枝末节的地方,发现蛛丝马迹。
我骑车跟着你的晚上,你转进的省立医院小区,不是你的家,而是她家吧。
明知道事实就是这样,晚上回家,还是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刘经纬的电话:
“哎,那个夏晨的父母是医生吗?”
“不是,是做生意的吧,为什么这么问?”
“那有亲戚是医生?”
“没听说过哎,怎么了吗?”
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怕对方听出我软下去的声音。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听完之后,尽是难受。并不知道和谁倾诉,如何发泄,好像吞下一个被失落无望的火焰慢慢撑起的热气球,整个人快要炸开般的难受。
这些,你肯定都不会知道。你也一定不会知道,那个默默把练习册留在你书包上的人,是我。
2009年4月27日 星期一 天气:晴
升旗仪式后的校长讲话,老生常谈,让人提不起精神。但是随后,教导主任宣告通报批评的名单,却瞬间在没精打采的队伍中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那个文艺委员和男生逃掉晚上的学校补习,躲在操场杨树下手拉手聊天,没想到被风纪老师抓了现形。
女生是学校风云人物,大家几乎同时将视线转向她,随即,又在一些人的带领下,投向了事件中不知名的男生。
后来,也没人管教导主任台上的谆谆教诲,大家就在底下悉悉索索地议论起来,身边也有认识他们的女生八卦说,男生和女生是青梅竹马。
我没怎么在意听,目光在乱糟糟的人群里,追着你的身影,就过去了。
你双手插在校服裤的口袋里,脊梁弯出平缓的弧度,低着头,一只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草坪,没有要加入任何讨论。
她和他的故事,是你早就知道的吗,还是你也跟我一样,吃了一惊,发现男主角竟然不是自己。我不清楚这算不算你的失恋。但当下,的确能感受到,洒向你的那片日光,染上了些许暗淡的颜色。
尽管无法传达,我想,我懂得你的心情。
下午放学在教室前,偶然碰见你一反常态地拒绝了别人踢球的邀请,说是要去图书馆。我便偷偷地跟在后面。
那个时段,图书馆几乎没什么人,你选了张空桌,靠窗坐下,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读得很入迷。似乎是第一次,我们同处于一个封闭的室内空间,你看起来和那个在雨中骑行,风中奔跑的阳光少年,完全不同,身上的气息过分安静,带着某种张力,扩向四周。或许当时你正读着悲伤的情节,因此眉间还透着一股忧郁。
我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忍不住用手指比划出一个相框,将你框在里面。多么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地停在这里。
这样的话,你,旧书本散发出的岁月的香气,还有夕阳投下的温暖而美好的光线,就可以一直留在我指间的距离里。
你没有留意到这些小动作,只在我选择你对面靠走廊的座位坐下时,抬头看了一眼。我内心并不坦荡,没敢选择正对面的位置,也没敢看你,只在余光中快速扫到了书名,《挪威的森林》。
坐下后,我假装认真地做起作业,偶尔偷瞄一眼你的进度,仅仅这样而已,却满足到不行。
你读得很快,没多久,右手那半边就只剩下薄薄的几页。又过去十分钟,你合上读完的小说,把它放到曾经借阅的地方,然后回来,单肩挎着背包走出图书馆。
我这才敢起身,径直快步走向你放书的那排书架,在从上往下数第二排的地方,找到那本《挪威的森林》。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要得到,以至于根本没在意身边的小个子女生,也在奋力地垫脚去够它。
就在我取下那本书时,那个女生也刚好触及它的边缘,于是我们握着不同的两端,自然地顺着自己胳膊被牵扯的方向,看向对方。希望对方让步,却也看出彼此都没有这个意愿。
结局是我更早一步的发力,书最后归我借走。
填写插在书页背后的借阅卡时,发现在你之前借走它的人是那个文艺委员,心里有点小小的不是滋味。想着你大概真的和我喜欢你一样,喜欢她吧。可签完名,察觉自己名字和你的名字连在一起时,那种不快就又迅速被一种莫名而隐秘的快乐所替代。
后来读完小说,我还曾这样安慰过自己,做不成被深爱的直子也没什么的,那就做绿子吧,毕竟最后陪伴在渡边君身边的,是绿子呀。
2009年5月22日 星期五 天气:晴转雷阵雨
幻想成为绿子,但第一次认识计划的失败,又让我很没底气,不知道如何接近你。尽管这期间,我们也曾命运般地,在一星期里,非常偶然地撞过三次满怀,楼梯口的转角,老师办公室,还有令人尴尬的卫生间门前。
每次头脑里都会爆裂出空白,还来不及开口,你就已经匆匆确认一眼我没事后,道歉走开。之后我都会脸红心跳地懊恼,怎么会这么没用,那些时候,随便说点什么也好。
总之,这样的插曲,并没有让我们熟识起来。
我依旧是那个只能站在远处,默默注视你的女生。即便这样,还是渐渐了解到很多你的小习惯,甚至还有连你自己也不清楚的,关于你的事情。
比如,喜欢NIKE远胜于ADIDAS。
比如,学校补习参加了周五晚的生物班,会到附近的麦当劳打包“巨无霸”当晚餐,而且每次都把里面的酸黄瓜挑出来扔掉。
比如,放学后,几乎都和同学踢一小时球再回家。但为了应付晚上的课业,运动完后会放弃平时爱的雪碧,喝一杯冰咖啡提神。
还有比如,你所好奇的,这段时间,每天在你书包旁,偷偷留下一杯冰咖啡的神秘人物。
第一次收到咖啡那天,由于它的来历不明,你还犹疑着要不要喝,四下张望了一番,看到坐在看台的我,唯一逗留在操场却不踢球的“闲人”,视线短短地停顿后,你又再次举起咖啡,仔细观察着,发现好像没人动过,也就欣然喝起来。
之后几天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你一定以为咖啡是我送的,才会在追球跑到我这边时,分心地扭头看我几眼,用那种眯起眼睛,略微皱眉的猜测的眼神。
那时候因为你,我习惯性地会在操场晃荡一会再回家。一个人绕着跑道不停地走,实在累了,就坐在看台,翻翻杂志小说。但又从来都不是专心地在走或是读,眼睛追随你,从球场一端到另一端,来来回回。
所以,我也是从你惊讶地表情中才注意到,原来那杯咖啡,是非常突然地出现在那的。
你在心里设定了默认答案,忽略了真相的存在,喝咖啡时,总是望过来,像是在道谢。可我没有跟你解释,毕竟你也没有真正来问过。
三天过去,我越发在意起那个一直默默送你咖啡的人。除了好奇心使然,还有一部分负罪感在作怪--我大概真的占了不小的便宜,本该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现在就这样误会地,全部转移到了我这里。
终于第四天,我选择坐在你书包附近的空地上,一边看你踢球,一边等她出现。
中途正踢得火热,她端着咖啡走来,看到我坐在那,略微愣神顿了一秒。我们有短暂对视到,彼此内心惊诧的感叹号应该都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庞大。
其实早在图书馆的时候,意识的湖底就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了吧。只是没有浮出水面的迹象,也就任由它不痛不痒地游弋在不需要被承认的区域里,直到小个子女生带着她的咖啡,把它强行地拖上了岸,曝露在灼热的烈日下。
高中时期的恋情,单纯透明得像水,就连情敌这样的字眼都不会着重强调在“敌”上。见面当然还是会多留意对方几眼,但没有恶语相向,更没有其它多余的举动。有时,由于挑选男生的眼光相同,甚至有种不可思议的同理心。
但又绝对不可能成为朋友。私下里,会无止尽地拿自己和她比较。那些被她衬托的优点,成为骄傲的资本;那些被比下去的缺点,又变成烦闷的自责。
我和小个子女生,就是这样的关系。
她的个头,身材,成绩,家境,没有一个是能比得上我的,称得上“还行”的中等五官中,也只有那副双眼皮是我没有的。然而,拥有这么多“资本”的我,依然会为朋友随口的一句,她名字和你的很配而沮丧难过。
“夏晨和梁雨晴。谁呀?名字都和天空有关,很配哎!是哪部小说里的男女主角吧。”补习班上,外校的朋友指着我笔记本里你们的名字,说出这样的话
害怕它们变成预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她都没有主动告白,三个人的生活形成了三角,恒定地稳固着。
我原以为,属于我和她的单恋,都要这样平淡地消逝在五月的尾巴里。直到学校上课的最后一天,我在卫生间的隔间,无意听到这样的对话。
A:“放学一起去吃麻辣烫?”
B:“好,不过我要先去趟天台。”
A:“干嘛,你不会真的要去告白吧!”
B:“哎呀,你小声点……”
A:“没听班主任说嘛,要高考了,恋爱的高考前就不要吵架了,想恋爱的也等考完再表白。他要是拒绝你了,你还有心情高考?梁雨晴,你分分轻重好吧!”
B:“可憋着不说,我更没心情考试,不如干脆豁出去一次。”
不如干脆豁出去一次。它们在我脑中循环播放,梁雨晴那坚定得仿佛得到一切的声音,像记出其不意击在我胸口的重拳,痛得我惊慌失措。
不告白的话就不会被拒绝,不被拒绝就不意味着失去。听到她们的对话之前,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已经不再幻想轰轰烈烈的青春。觉得这样也不错,即使是暗恋,即使没有结果,也可以在时间的治愈下,用足够多的修辞矫情地歌颂出一个残缺唯美的结局。
但是,她要向你告白的消息,却让那原本离我很远的“失去”,携着铺天盖地的巨浪,朝我袭来,近在眼前的逼迫感,令我感觉快要窒息。
最后一节体育课,四个班的班主任们竟然都大发慈悲,决定放我们自由活动。我的身体虽在跑道上打着羽毛球,心神却陷在乱七八糟的焦灼里,这才在接朋友的高飞球时,没有注意到早已飞出场外,滚到我脚下的足球。
“哎!”
尽管提醒的声音急迫,却来不及叙述情况,我还是踩了上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下,已经做好了疼痛的准备,却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一只有力的手掌里,接着被猛地抱了起来,我倚靠在你怀里,来不及做出反应。
而那句接在“哎”后面的“小心一点”,这时才封装在像要把什么坚硬的东西融化掉的温柔声音里,裹着呼吸的温度,轻触我的脸颊。
以那块肌肤为中心,辐射到整个身体,微微地发麻。
啊,不想失去呀,温柔的声线,以及温暖的怀抱,统统不想失去!我看着你,心里这样呼喊着。
它们是那么迫切,那么强烈,那么歇斯底里,流淌在血液里,浸透着肌肉,浸润着皮肤,以至于在你松手离开时,身体更快一步做出反应,本能地抓住你的衣服。
你惊讶地回头。
缓过神来的我,没有想好应对的台词,但脑袋里又开始回响起那句“不如干脆豁出去一次”。
对,干脆豁出去一次,我命令自己镇定地看你的眼睛,问:“
“同学,下课后可以去下天台吗?我有话对你说。”
第一次和你说话,居然就在预谋一场表白。
“哎?哦,可以。”
还好你急着回球场,没有问原因,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的确,我是故意选择天台的,因为知道梁雨晴要去。尽管前面说到高中女生都很纯情,但关键时刻,还是学起了剧里的女二号,使起了无伤大雅的小计谋。
天台上,我和你面对面站着,偶尔有风轻轻拂过,已经开始有雷雨前闷热的味道。
几乎只是前后脚的时间,梁雨晴也刚好上来,面对天台入口的我看到她,非常故意地接近你,并且大胆地握住你的衣袖,晃动着。
她误会我们的关系,哭着跑下楼梯。你听到哭声回看时,她已经消失楼道里。我这才又退回原来的位置。
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对别人做过的最坏的事了。虽然也觉得很对不起她,但那时觉得只要能表白成功,就可以什么也不管不顾。
“同学,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终于开口问。
“夏晨同学,我……”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是?”
我纠结着后面的措辞时,你又继续顺势提出了心里的疑问来填补冷场。但它们却让我后面的告白冷了半截。我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你。思维被冰冻起来,意识到时,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得满脸都是。
你也被我突然的眼泪吓到,慌忙解释:“我知道你是隔壁班的女生,只是,只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因为暗恋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而哭成泪人。这在日后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但当下的我,真的很在意你不知道我名字这件事。
我和你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偶遇,对视和巧合,我们还有共同的好朋友。你甚至猜测过我就是送你咖啡的人,猜测过我可能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你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获得我的名字,如果你也喜欢我,你一定会从那么多细微的线索里,打听到我的名字。
结果,你不知道。
结论,因为你不喜欢我。
理科生最擅用的反证法。
“你……你没事吧?”
你犹豫着走近一点点,我却往后躲了躲。想到你不喜欢我,又抽噎得更厉害了,话也说不完全:
“没,没事,我找你,只是想谢,谢谢你体育课,课上扶了我一把。谢谢”
为了骄傲的自尊心,告白的剧本临时改成了感谢的台词。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当时的我还给你鞠了九十度的躬,然后没等你回话,就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
2009年6月25日 星期四 天气:晴
学校的毕业典礼选在了报考后的第二天举行。
听刘经纬说,你报考的四所大学全在南方,而我恰恰相反,选择了去北方。因而,不出意外的话,以后碰面的机会几乎为零。那么这天,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日子。
可偏偏一天里,学校里所有的活动,都把我们两个班安排在了错开的时间里。仿佛生活中真的存在电视剧里阻隔擦肩而过的两人命运相逢的广告牌,只是巨大而无形。
一番哭哭笑笑后,班级内部的告别仪式也宣告结束。我离开时路过你们班,教室里早已经空空荡荡。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个人逛遍了整个校园。如果说需要这样一种形式,对珍藏了三年青春的地方,说声再见,是故作矫情;那么对这一举动最实际的解释,就是我还在期待着,能在学校里的某个角落,奇迹般地遇见你。
可惜,哪里也没有你。
那天我没有骑车,通往公交车站的路特别漫长,沿途葱郁的梧桐树,纷纷站成欢送的模样。
车站一个人也没有。我靠着广告灯箱,盯着眼前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子发呆。头顶树枝上的知了,好像要用尽生命去鸣叫夏天。一瞬间,喇叭声,知了声,盛大得填补了我心里柔软的凹陷,让我忘记了希望破灭时,那里发出的凄凄风声。
接着,你竟然真的出现了,在车站地另一端,从广告灯箱遮掩着的一侧,慢动作播放似的,探出身来,从左手和右脚,到干净的侧脸,到微弯的脊背……
若不是你看见我,动作稍有迟疑,我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正考虑过去和你打招呼,你的右手也进入了视野,十指紧扣地牵出一个女生,是梁雨晴。
“世界上哪来的什么奇迹,不期而遇怎么可能没来由得变成命中注定!”我感叹着自己的天真,“还好没有贸然行动。”剩下的时间,非常识相地和你们保持着原本的距离。
你拦下一辆出租车,为她打开车门,还小心翼翼地在她上车时,护住她的头,很绅士。然后自己也跟上车,和她一起离去。
全程,你一直背对着我,像是故意的。
就这样,我的单恋,就在高中最后一个眼泪和汗液都一齐被烈日蒸发的盛夏,在绝尘而去的出租喷出的灰黑色乙醇汽油的尾气里,燃烧殆尽了。
2016年3月7日 星期一 天气:晴
不是没想过,如果和你表白,那时和你牵手的,会不会是我。
然而,距离这样想已经过去了七年。
我在美国读了硕士毕业回来,决定回母校看看。七年来,由于各种原因,这是我第一次回去。
学校改变了很多。响应扩招,曾经的走读制改成了走读寄宿混合制,并建起了学生宿舍;原来只有一层食堂,被挪进了三层建筑,还增加了民族食区;操场的草皮重新维护过;图书馆也变了模样,添置了自动借阅机,借书要手动填写借阅卡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但我还是在这些变化中,找到了我们读过的那本《挪威的森林》。它已经被翻得老旧,泛黄的书页上还有油乎乎的指印,不过还好,还没有被管理员丢弃,让我又拼凑起了高中时的点点滴滴。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一页页地翻看。书页最后等待我的,竟是那时我们填写过的借阅卡,它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
文艺委员的名字,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还有后来加上去的梁雨晴的名字。
原封不动地记录着七年前的秘密。
我良久地盯着借阅卡发呆。终于决定,偷偷把它装进上衣口袋。离开时,我手里攥着它,突然想写封信给过去的你。
因为那段属于我的酸涩美好的回忆,同样是你年少时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