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我住了十五年的老房子好啊。
生命的前十五年,我一直住在这间房子,这个小区。
八三泵站家属楼?我甚至记不住它的名字。
以前楼上有四个字,写着吉平小区,我打车时候可以说这个。
后来字没了,我只能说刘房子煤矿家属楼进去左拐有个伸缩门的那个。
嚯,没点肺活量一口气都念不完。
我从前是很讨厌这个院的,住着一堆无所事事的长辈,每天热衷于东家长西家短。
有多热衷呢,我跟我小青梅说点我以前谈恋爱的光荣历史,她奶奶在楼上听到,就跟我奶奶说了。
我东拉西扯勉强蒙混过关,对天发誓要快点高考搬出这个院。
那时她奶奶不给她出院门,我是不怂的,拽着她出门坐三轮车就跑。
去西四,给她的小花仙冲钱买翅膀,然后坐三轮车回来,在政府路口就下车,假装我们只是去了个小卖店。
好好一小姑娘,就这么被我带歪了。
唉,我当时就喜欢左顾右盼,假装自己是谍战剧里那些间谍,实际上“特务们”看我的眼神,可能只是在说,“这小姑娘毛病吧?”
所以直到现在还有人说我猥琐。
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很绝望的,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就没什么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没人愿意跟我玩。
没人就没人呗,谁在乎。
我拿一本书,坐在我姥家的窗台上,天昏地暗的看,不下来。
我踩一个板凳,趴在窗口,往底下吐唾沫,命中了一次,啪地关上窗,没人看到我。
我拎一个瓶子,去很深的草里抓蚂蚱,腿被划得深深浅浅血痕,像我现在黑笔掉在校服上。
想想还真挺好玩的,这个小区,还真没这么糟糕。
包括这个小小的,六十平米的家。
是在这个家里,将买牙刷赠送的贴纸在柜子上随便贴,贴了整个屋。
揭下来也显得很是费劲了,像是一块块伤疤粘在那些我现在很喜欢的木质家具上,无声地控诉。
所以我总抬着头,我不敢看它们,总感觉每个柜子都在控诉。
也是在这个家里,我借着听网课的由头把电脑拿进自己的屋子,写小说。
那个老师是叫朱涛还是杜春雨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自己听着外头爸爸的脚步声,悄没声地打开贴吧,敲打键盘。
当然还是被发现过几次的,他骂我,我不吭声。
下回就只能在他们的屋里听了,好吧,我挪挪鼠标,再打开贴吧——看文好了。
可能这也导致了我的数学从初中烂到现在。
红红说的不错,我就是犟种。
还是在这个家里,我在每次门铃响起时冲出去拆快递——
那时候对于快递的期待,就是很多很多的三只松鼠,还有我忘了名字的草莓脆。
那时候我可不担心发胖,还不懂呢。
不知道是在10年还是14年,我被噩梦惊醒了,穿着睡衣抱着枕头跑进我爸的卧室。
我爸的镜片在黑暗里闪着悚人的光。
我没空看他,没戴眼镜的模糊视线里,是一个深蓝色球衣的欧洲人高高跃起,用头顶把足球顶进了门。
帅的人神共愤!
就是在这时我成了半个球迷,尤其是荷兰队的,认识的第一个足球明星就是范佩西,还有他的光头队友罗本。
虽然这一届他们连世界杯都没进去。
哪怕我爸都睡了,我也拿着一罐冰镇啤酒,坐在电视机前,大喊,“进啊!艹!用什么踢的!”
苦的是我爹,他很久都没在冰箱里看到他的啤酒了。
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啊,我睡不着了,做了噩梦,就去跟我爸妈一起睡。
床似乎比现在的还要大些,没准也是因为我还没长到一米七。
我挤在他们俩的中间,闻着我妈身上温暖干燥的味道,还有我爸永远洗不掉的烟味儿,眼一合,就是一场无梦的黑甜。
醒来时我爸可怜巴巴缩在床边,身上通常没有被子。
现在我搬进星海名苑,自己就住着十几平米的房间,可是很多事情,再也不能做了。
不能半夜跑到爸妈的床上,不能再和小青梅肆无忌惮地在楼道里连吃二十八个凤爪,不能没有理由地跑进及膝的青草,不能喊出院子里每只狗的名字,去挠他们的下巴。
我变成坦荡骄傲的爷们了,可我的曾经,还是那个小院子里用月季花写下心事的小女孩。
我记得啊,寒假开学的时候,我站在爷爷家六楼的窗台上,周围堆满了茄子和豆角。
我踮起脚尖,看着冰冷的窗外,风从远空垂下帷幔,似乎将我隔离出那个世界。
院外的柳树长而乱,像从很多年前走来的老祖母,乱蓬蓬的一团。
我盯着她看,蓦然,就在那让人烦躁的灰色里,瞥见了一抹温柔的鹅黄色。
很弱很弱的一抹,从层层包裹里探出个发顶,不知能不能呼吸到清冽的空气。
细柳才黄半未匀——我在前一天的作文课上学了这句诗,忽然笑出来。
算一算了,那似乎是我生命中对世界的温暖,第一次掀开了序幕,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