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小时候我还住在乡下,那时我家西边十米距离外住着一位曹奶奶以及她的儿子们。他们家是一座简陋而宽敞的砖瓦老房子,农村的房子正门进去便是又宽又深的堂屋,堂屋后壁的墙上高高地挂着曹奶奶老伴的黑白遗像。屋子里除了八仙桌,长凳,开盖的柜子和箱式木床,再没有别的家具了。然而一进正门,抬头便能看到堂屋的房梁上架着一口大红漆的实木棺材,那是为曹奶奶百年宾天之日准备的,这也是这个偏僻小山村的习俗,但凡家里有老人的都会早早备上一口棺材,架在房梁上,以备不时之需,同时也带来好的寓意,老人们也都是欣然接受的,早早看到百年后的归宿,甚至会有一种安全感。曹奶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是她和第一仁丈夫所生,性情与另外两个儿子不和,早早地搬离了老屋,在一处安静的山谷里建了座小房子住了进去,二儿子和小儿子以及女儿是她和已故的第二任丈夫所生,女儿早已远嫁他乡,两个儿子终生未能娶到媳妇,小儿子常年在外地打工,只有二儿子在家靠种地打猎为生,常伴曹奶奶左右。

       从我有记忆开始,曹奶奶一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稀疏的白发梳到脑后挽上一个圆形发髻,瘦小干瘪的脸上满是岁月雕琢出的皱纹,本就单薄的身躯被岁月的沉重压弯了腰,上半身与下半身弓成了九十度,年轻的时候被包裹过的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却也稳当的很,大概是身体直不起来走路有失平衡,她总是要随着步伐高频率大幅度地摆动着手臂,以此让自己保持走路不会摔跤。

       那个时候她每天都要弓着身子迈着细碎的步伐走到我家,在我面前仰起头,问我:“现在几点了呀?”得到答案后,总是眨着小小的眼睛说:“又到中午了,我得准备烧饭了。”说完转身又弓着身子迈着细碎的步伐走回家,然后就会看到她家青瓦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袅袅白烟。傍晚的时候她总会坐在屋檐下的石块上,看着屋前那一片如屏障一般的山岚,已失去温度的夕阳余晖洒在山顶上,眼看着最后那一片灿烂慢慢慢慢地移向远方直至消失,方才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回屋内,屋顶的烟囱里又开始青烟袅袅了。

       也许是吃苦耐劳的老一辈都不容易生病吧,曹奶奶的身体还是不错的,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医院,连年轻的时候生孩子这事,都是在地头叫来一个接生婆也就什么都解决了,然而生老病死这回事,但凡世人都是逃不掉的吧,只是轻轻地摔了一跤,她便迎来了痛苦无助迷迷糊糊的最后时光。曹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之后便成了半身不遂,再也不能迈出她细碎的步伐了,再也不能让屋顶炊烟萦绕,除了卧床,最好的事莫过于被二儿子抱到屋外放在躺椅上,还能看看天空,看看远山,看看渐渐远走的夕阳。

      曹奶奶二儿子得外出劳作,只在饭点回家烧饭,曹奶奶几乎一整天都不太能见到家人,要么整天卧床,要么整天躺在屋外,就这样日复一日,曹奶奶一天比一天变得迷糊。我每每放学回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听见曹奶奶在扯着嗓子叫唤,我便会跑过去看一看她,帮她接小便,陪她说说话,如此来往几次,渐渐地每隔十分钟我就能听到她在呼喊我的名字,开始的时候我总在想是不是老人家又想要小便了,跑过去问她,她倒也点头承认,任我处理,然而渐渐地我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大多数时候她其实是没有真的想要小便,只是语无伦次地不停地跟我诉说着询问着,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我的小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呀?”“快了,过年就回来。你这会儿都问了好多遍了。”我的手任由她紧紧地攥着,被问多了心里是有些不耐烦的。“哦,我问过好多遍了?人老了,糊涂了。呃,我小儿子什么时候回来?”老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唠叨。每天她都在呼唤着我,有时候我也烦躁了,狠下心不去理会,连续几次之后却又不忍心了,这个老人只是心底里害怕孤独而已,她太渴望有个人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能听她唠叨,能温暖她的迟暮之年,然而陪伴她的不是寂静的老屋便是远走的夕阳,即使人变得糊涂了,心里的渴望却是不会糊涂的。

       曹奶奶离世的那一天,女儿和大儿子都回到了老屋,她躺在凌乱的箱式木床上,用眼神微弱的光扫了一遍窗前所有的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发出虚弱的声音:“小儿子宝宝,没回来呀?”一声冗长的叹息之后便撒手人寰,他的小儿子仍在往回赶的路上,终究没能赶上曹奶奶最后的弥留之际。架在房梁上的红漆木棺被取下来,曹奶奶在里面躺了三天,在一片锣鼓唢呐鞭炮声以及女人的嚎哭声中,故去的曹奶奶被抬到了山上,从此守望着屋前那一片屏障般的山岚,看着夕阳的余晖渐行渐远,暮色徐徐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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