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安国(中篇小说 连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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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开的酒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黄粱酒肆。这个名字好,它让所有的人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有一种欲望——饕餮豪饮。说实在的,饮食男女,人之大伦。饕餮豪饮亦不为过。更何况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吃上什么东西了,更何况我已经便秘了很长时间了。但我对人类便秘时竟还有一处可以饕餮豪饮的地方颇为不信,我首先对我的眼睛产生了怀疑,难道我的眼睛真的看到了这个地方了吗?我像是在做梦似的跟着张小二走进了黄粱酒肆,然后坐下,然后我们要了一壶西凤甘醪。我放眼看了一下四周,这个酒肆还真热闹,葛袍方巾的儒生,髡首跣足的农人,另有一些红男绿女,游方僧人,贩夫走卒,也在这里打尖驻足。笑语喧哗,真乃是人间至乐之境。我很奇怪,怎么这之前我就没有能发现在我们这个地方还有这么一块宝地。我疑惑地看向张小二,我说:小二,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去处的?

        张小二笑了笑,没有回答我,自顾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然后放下酒杯,长吟了一句诗,道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吃惊地看了看张小二,我问道:看不出你这个做豆腐的,也竟然会吟诵诗?

        张小二没有说话,又干下一杯酒,然后,带着非常浓重的酒意对我说:淳于棼,你不要以为天下就你读过几页子曰诗云,想我张明远,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只因奸臣当道,阻塞了进贤之路,致使我至今落魄于饮车卖浆之流中而不能遂平生雄图大志,倘若有一日我能青云得志,定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我又笑了笑。我不相信张明远的话,但我已经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能够从嘴里崩出几首诗来的人你是千万不能小看的。你还记得斛律金那个武夫吧,他脱口而出: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你说这个斛律金怎么样?他难道不是个诗人吗?

        只要遇上诗歌,我就会有酒兴。我于是和张明远来了一番豪饮。

        我们直喝到红日西沉,才扶醉而归。

        从此以后,我们就经常来这里了。从此,我们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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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张明远又来喊我去喝一盅。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我跟张明远出了村,也没走上半个时辰就到了黄粱酒肆。这一天的黄粱酒肆比较荒凉,生意好像不是太好。一张张空桌子像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冷冷地盯着我们。我们看见一个道人,手里握着一柄拂尘。道人一边打坐,一边喝着酒,眼睛里边全是清净无为。张明远拉我在道人对面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向酒保要了两壶酒和几碟小菜。实话告诉你,到了现在,我已经不再对张明远有什么歧视了。应该说,张明远这个人挺好的。张明远和我一样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一类人,在我看来,他的境界还要比我高一点,因为他好象已经能看透一切。能够达到这一点委实不容易。我已经有点佩服张明远了。

        更何况他还好像有几钱银子,比我有钱,他可以经常请我来喝一壶,而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也没有这个可能请他喝上一壶。干旱已经让人们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烟火了,至于什么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好像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神话,是一个梦。大唐百姓和大周百姓做的一个遥远而已逝的梦。

        喝着酒的时候,张明远又告诉我,从这个黄粱酒肆向北还有一个好的去处。我说,那应该是的吧,向北我是知道的,那不就是有名的扬州吗?扬州当然有名了,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还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玉帘总不如。还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还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世上,还有哪里比得上扬州呢?扬州整个一个金元帝国。月亮都比其他地方的圆,透着一股非常霸道的诗意,还透着一股非常骄矜的富贵,还富贵得典雅,一点儿俗气都没有。让人心服得要命。

        张明远笑了笑,那是那是。但我不是说这个意思。扬州离我们这儿还很远很远。不过,你如果对扬州感兴趣的话,我想我们还是和扬州有缘的。我今天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从这个酒肆就可以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这时候我对张明远已经一点儿也不设防了。或者说,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对张明远的戒心。张明远是我的好朋友。我哪里知道就是这个张明远他将要带我去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呢?

        我应该对张明远有所觉察的,因为就在这时我看见那个道人很不容易让人觉察地笑了笑。那个道人笑得那么莫测高深。我原以为这个道人是在笑我们这些俗人不能看破的。我想了想,这不关他的事。他本来就是方外之人。我知道这些人,他们既想表现出自己已经看透,又要让人们知道他们高深莫测就像一个国子监的博士或者祭酒甚至左丞右相什么的,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他们最初的目的就不是只想做什么国子监或祭酒的,他们的心事更大,心事没法实现了,就去做了道士,也就是上了终南山。终南山有一条捷径,一直通到皇帝的寝宫。当我不知道?别蒙人了。我心里于是对那个道士说,你再看透,我也没有看到你们真正地遁世,而是在这个世上活得好好的,比所有的人都活得好。你们还可以发发牢骚,发了牢骚还有人听。我就听说有个叫吴筠的人在终南山修道,皇帝就很把他当回事,经常让人去向他请教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所以,我后来就听说大诗人李白受了启发,也到了终南山,做起了隐士,借隐而显。而且还和这个姓吴的轧在一起,成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李白后来终于借道而名世了,而且实现了他的伟大理想:为一个叫杨玉环的女人写诗,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还一副不俗的样子要高力士脱靴子要杨国忠磨墨,威风无比。因此,我是看透了,道士们都是这种货色。因此我就没有把眼前的这个道士当作一回事。当然,我如果早一点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玄机的话,我就会好好考虑一下他的笑里面的深意的了。

        张明远也注意到了那个道士的笑了。张明远瞟了一眼道士,但没有说什么。张明远继续对我说,你如果向酒肆的北边前行,你就能到达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我说,张明远,你不是因为喝了几杯酒吧?你怎么说起醉话了?北边能有什么呢?不就是一条光秃秃的大路吗?

        不,不是醉话。那条大路到达的地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幻般的地方。

        我不由得笑了。我对张明远说,条条大道通长安,向北当然有好去处,可长安太遥远了,好去处也太遥远了。

        不,不遥远。就在眼前。

        我说,得了吧,小二,我们还是喝酒吧!少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美梦。梦当然可做,但梦是虚无的,而且缥缈得很。干!我们干杯!难得有酒盈樽啊!干!

        于是我和张明远又各浮一大白。

        放下酒杯,张明远诚恳地说,淳于,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是不信,我自己走。

        张明远踩着踉跄的步子,一把拖起了我。我没办法,只好跟着张明远一起向外走去。这时候,我听见了那个道士轻轻地喊了一声不可。可是晚了,张明远已经把我拽出了门。

        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的面前有很多路。这条路与那条路就是两个世界。我们在面对世界的时候,总一定要在其中的一条路前面停下进行选择。我们能够碰到路是一种幸运,我们必须在其中的一条路上走下去则是我们不可改变的命运。这就像梦一样,梦境之中与梦境之外就是两个活法。在我走上了官宦之路并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以后,我经常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梦是我们在现实世界里编织的;而现实外在于我们的梦。或者说现实是我们的梦中之梦,与我们隔了三层。但不管怎么说,每一个人都只能在梦里与梦外来来回回。你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如果不生活在梦里,就会在梦以外来来往往。人,其实很多时刻别无选择,面前只有两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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