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还没有把山上的那几十株桃树完全砍断之前,每年的春天,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季节。
1.
我的故乡坐落在中国的华南地区,二月恰好是桃树开花的月份。记忆中,我常常一个人走在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上,会在微风初起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瓣自由飘落的桃花。
山路蜿蜒崎岖,不足半米宽的路径,两边长着野生的紫色刺果、盛开的白色蒲公英、覆满山中临时搭建的铁皮小屋屋顶的红色三角梅,以及各种各样的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绿色树木,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绵延不绝,直至天边。
每逢过年,家中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刻,却是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节。孩子们会跑到山上边儿玩,父母一般都不管,地方也就那么点儿大,闭着眼睛都能来回跑,也没见过哪家的孩子跑丢了的。
2.
印象中有一次,因着家里的几个白蓝色花瓶整年空着,扔掉太浪费,母亲就叫我到山上折几枝桃花回来,插着当装饰用,看着也有几分春天的气息。
我叫上妹妹,两人一起出了门,一路上讨论着要折多少枝回来才好。到了山上,最先入目的依旧是那所四面墙壁几乎被青褐色的爬山虎盘满了的石头小屋,小屋里头有一张睡觉的竹床,竹床四周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多数是父亲的刀锯类的工具,除此之外,还有一副我和妹妹常玩的扑克牌。桃子、李子成熟的时候,父亲要经常在这边巡逻,以防那些逃学的小孩跑来这边摘桃子,这所不足两米高的小石屋就成了父亲临时休息的地方。
小屋后面是一个池塘,很深,但没有鱼,是父亲用来储水的地方,防止不下雨的季节里草木枯死,只可惜这池塘基本派不上用场,南方最不缺的就是雨水。这池塘放在那里,倒是增添了小孩子们游玩的乐趣,更甚者,我还因为贪玩,掉进到里边儿一次,幸亏当时还有两个大人在旁边,不然早就一命呜呼了也说不定。
小屋前面是两颗李子树,长得极为茂盛。一旦李子树开花那可不得了,小石屋跟前像堆了个大雪球似的,还是两个,仿佛要把整棵树给压垮了才肯罢休。以前读课文中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写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给我的印象就跟眼前的情景一模一样,更甚者,我是读成“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李’花开”,音也相似,觉得没有比这更奇妙的事情了。
李子树旁边是一棵荔枝树,忘了是不是“妃子笑”的品种了,就只记得那棵树上的荔枝果肉里会长虫子,因为那棵树是野生的,父亲也没去撒过农药,就任它那样随风生长。比较有意思的是,那棵荔枝树横生出来一节很粗壮的枝干,我们就央求父亲给我们弄一架秋千,两根灰色的亚麻绳索在一块可以承受两个小孩重量的木板两边打了结,然后固定在荔枝干上,孩子的脚一蹬,秋千能瞬间飞出好远的距离。
我们需要绕过小石屋,走上半里路,穿过一条两边栽满桃树的小道,去寻找那株碧桃花树。此情此景,颇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写道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对于我来说,唯一可惜的,是桃树被父亲保护得很好,掉落下的花瓣并不多,即使有风吹过,也看不到黛玉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景象,否则的话,肯定很美!
碧桃花树只开花,不结果,花色艳丽无比,是纯粹让人观赏的花卉,每逢花开季节,一定会在百花丛中占得一席之春。碧桃花树也是父亲那么多的树木里面,唯一一棵嫁接的植株,而我们要折的桃花枝也是来自这一棵,至于其它的,父亲不会轻易让我们触碰到,当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3.
一春略无十日晴,处处浮云将雨行。野田春水碧于镜,人影渡傍鸥不惊。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茅茨烟暝客衣湿,破梦午鸡啼一声。
古往今来,众多写春天、写桃花的名篇佳句当中,这一首《春日》格外清新明快,读来恍入梦中。张世南在《游宦纪闻》卷三中说道:“此篇一出,便为诗社诸公所称。”
桃花出篱,俏然一笑,似开未开,无情有思,像极了含情脉脉少女,诗虽咏物,但其中跃动着青春的脉搏,蕴含着一种年少纯真的天性,这是我喜爱汪藻这首《春日》的原因之一。其二,想来是这首诗更接近于我年少时的生活,流露出一种浓郁的自然气息。
我的故乡里,也有一条小溪流,流水淙淙,清澈照人(仅限于从前),三面环绕,将我家所在的小村落包围起来,仅留有两条石桥通向外面的世界。桥下经常有人家放养的鸭子在水中嬉闹,鸭羽洁白,有如雪状,人群来往,竟也不惊,神情如常。南方多雨,尤其是在春天,天上各处尽是载着水汽漂浮而行的云朵,连续一个多月细如牛毛的雨水在青色的天空中恣意洒落的现象并不罕见。“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蓑衣我没见过,但箬笠家中却有一个,这一套防雨的工具披戴在身时,雨的的确确是打不到身上的,所以,我对于在桃花盛开、鳜鱼正肥的时节里那位在江边捕鱼,即使烟雨不止、江水猛涨也仍旧逗留着不归家的渔翁的心情感同身受。
当我们折下碧桃花的枝条后,父亲还问了几句话,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但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过年了怎么没有出去玩?他明明知道我们几个小孩最闲不住,这么问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后来他又提了几个建议,我们虽然口头上答应着,但转眼间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等到最后回家一问,我们说一句忘了,他也不会再说什么。
我们把碧桃花的树枝交给母亲,她却让我们自己插花,我们刚开始不肯答应,但后来还是呆在屋子里捣鼓了大半天,又是装水,又是剪枝的,总算忙活完了,找个屋子里比较显眼的地方往那一放,就算完成。
4.
回首往事,当我们想表达“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时候,似乎总会联想到桃花,像《葬花吟》里的“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又及,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可是当父亲把山上的那几十株桃树完全砍断的时候,我才知道,有时候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但都已经看不到过去所怀念的一切了。
每一样事物都有它的生命周期,桃花树也不例外,所以,被砍断只是它们注定的宿命之一,就像人去后终要归于泥土中一样,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真正让我感到可惜的,是在我离开家乡以后,见到桃花还能盛开得如此热烈的光景却是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