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浪尖上跃动的月光像是一个个活泼的精灵，倏忽而来又悠然而去，只留下一抹银色晕染的深蓝海面，像是一整块天鹅绒。
在这块天鹅绒的一隅深深浅浅点缀着数个不规则的黑灰色图案，它们是在地图上只用数字标注的无人小岛。
岛屿周围的暗礁向来是各种船只避之不及的，因此这里无疑等同于大海上的荒漠，人迹罕至。
乔一帆选择的小岛便是这些无人岛中的一座，岛上荆棘灌木丛生，岸边黑色的礁石上覆盖着被海浪卷来的海藻、死去的蜗牛和牡蛎。
乔一帆选择这里作为接应的出发点并不是因为它的荒芜，而是因为它的位置。
向来细碎谨慎的性格让乔一帆把方方面面都提前考虑了进去，这岛很小，小到他半小时就可以清查一遍，同时这里离叶修坐标的距离刚好不远不近。
经过仔细研究海图，他找到了一条可以完全避过巡逻艇和巡航直升机的航道，而航道的端点便是这个每天有半天在水下的小岛。
乔一帆的小艇半新，低噪小功率马达之外也配了单桨，跟普通远海渔船配备的小艇区别不大，唯一的高科技大概就是军事级别的声纳探测装置。
这套装置是安文逸特别调配给他的，除了导航测距之外具备强大的抗干扰和特殊目标判定、精准定位功能。
用方锐的话说，这是连虾米的公母都能判断出来的东西，用在小舢板导航和定位蛙人上实在是导弹打蚊子。
说归说，能够利用的硬件优势毕竟会带来很多便利，即使经验和意识他们已经登峰造极，也没有人会排斥百尺竿头的锦上添花。
叶修曾笑说，善假于物古来有之，所谓“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对于叶修在战术上的素养，乔一帆只能仰望。
不过明白这一点不需要引经据典，他们都有过经验，在变数无法预测的环境里，多一分外力的帮助往往就多了一分生存的机会。
乔一帆在登机前被告知航班改签后并没询问原因，只是提了包从一个登机口小跑到了另一个登机口。
在兴欣日久，他已经可以推测出改签的理由，所以一路飞来他在心里已经勾画除了沐雨橙风事故海域的详细图像。
近两年，假期回家是乔一帆被叶修强制要求的，养父母在他离开后的伤心失落也被慢慢抚平，一家人其乐融融，他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在外读大学的孩子。
但他自己一刻也不曾放松过，沐雨橙风出海前他就仔细看过所有的航线和海图。
当然他不可能想象出游艇爆炸的场面，他脑内推演的是小队利用沐雨橙风的掩护直接进入公海，再换乘其它船只执行任务，可以选择哪些地点和流程。
抵达Z市后他未做片刻耽搁，换了衣服和手机号码立即联络了兴欣在当地的分部。
彼时事故海域的禁航令已经发布，但Z市并不在禁航范围，所以乔一帆很快就登上了一艘返航回P岛的渔船出发。
船并不在兴欣名下，但从船主到船员都是配合兴欣各种行动的老手，该做的一丝不苟，不该问的一句不问。
所有的装备都已提前准备就绪，乔一帆上船后先在船舱里休息了两个小时，航速下降时他睁开双眼，起身打开背包进行最后的准备，确认好撤回的时间和航线。
水面上还有一些接到指令返航的船只，渔民不是部队，做不到令行禁止。所以还会该拉网的拉网，该收线的收线，然后才施施然返回。
这样的情形在计划中，所以乔一帆的小艇在离开时毫不起眼，很快，他就远离了所有船只的视线。
把小艇拖进两块礁石的夹缝固定，离涨潮还有时间，乔一帆迅速清查周边，确定安全后回到了礁石旁，开始他最擅长的——等待。
他将在1.30分出发与叶修汇合，彼时叶修游出30分钟，刚好到达计划好的回程航线。
现在还不到午夜，乔一帆背靠礁石，又检查了一遍耳麦和检测仪报警器，这才放松下来，枕在一块凸起上抬头仰望夜空。
拍在礁石上的海浪溅起一层薄雾，虚幻了真实，透过薄雾看着繁星点点，恍惚中似乎可以看见曾经的年月。
乔一帆想到了他的学校，想到了他的入学。那时的少年军校经过几年的培养选拔，毕业生已经形成了独立的体系和规模，不再需要大规模增补。
并非所有的遗孤都来自特殊任务的牺牲者，而那些被高层甚至领袖领养的则一定是优中选优的，而乔一帆并不在他们当中。
所以像大多数相似情况的孩子一样，乔一帆被交托给一个普通军官家庭抚养。因为先天基因而登记在册，不知道是这些少年的幸运还是悲哀。
在十二岁之前，他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很单纯，也很快乐。小心的养父母明显放松下来，开始筹划他的未来，甚至开起了要存钱给他娶媳妇的玩笑。
可惜他注定是军方财产，是否动用，不由他选择。
只是没有人提前帮他做好心理建设，乔一帆在接到入校通知的时候是无措的，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和渴望混合而成的无措。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跟他一起入校的只有另外两个同龄少年。他们将在一年的强训后直接编入行动队，三个被校长叫进办公室的孩子从无措变成了惊恐。
“提前编入行动队是让你们跟前辈们近距离学习，不是让你们在还没成熟的情况下就去执行任务。”校长温和地笑着，亲自带他们去领了生活用品。
终是年少，他们很快就开始好奇打量这个空旷得让人想起“荒无人烟”四个字的校区。别说没出现一个传奇里的“前辈”，就连本该迎接他们的当值教官也并未现身。
自幼生活在迷彩丛林的经历让他们对军人有着无条件的信任，三人只是有些失望，因为他们被暂时托付给了炊事班。
时隔多年，乔一帆想起依旧笑意难掩，他的军人生涯居然是从炊事班开始的，也算是很接地气了吧。
震撼在第三天凌晨到来。
被惊醒的他们趴在窗口头挤头，瞪大双眼。刺眼的光柱里，一个接一个全副武装的身影从三架直升机上跳下，既不集合也没队列，眨眼的功夫便四散消失在宿舍区的围墙后。
那天清早，严重睡眠不足的少年并无倦意，他们整理好不多的个人物品，搬出炊事班，住进了学员宿舍。
也是那天，他们见到了平生第一位教官，建校以来第一次从军部直接调派过来的教官，枪械射击教官。一年里他们将见到这位教官两次，每次一周，识枪和试靶。
乔一帆低头咬住水袋的吸管喝了两口水，舔舔嘴唇，一抹温柔的笑容随着月色弥漫在眼底。他学过惊才绝艳这个词，却是在那一刻才开始真正理解。
“没有诀窍，就是不断地练习，千百次？错！千百万次！当然，哥天生就是神枪手，就不用像你们这么费劲了。”
乔一帆永远不会忘记那人竖起一根食指，笑得张扬。后来他想，原来有一种完美叫做嚣张。
教官手指左右摇了摇之后缓缓伸直手臂，端平，眯眼做了个瞄准的手势。下一秒，那只手突然消失，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两个黑洞洞的枪口。
“出枪的速度决定你的生死。双枪？这不是装酷，是自信。”
“知道靶心为什么在正中么？因为目标大，命中几率才最大。”
“小鬼不要太猖狂，人生的路可是很长的。”
在距离他第一年军校生活结束还有七天的时候，教官对他们第一次射击成绩表示满意，歪头看着他们挑起唇角。
“不错，看你们这么崇拜哥，这次任务回来给你们每人一张签名照。”
乔一帆抬臂，用衣袖擦了擦脸。他最终没有拿到签名照，却总算知道了教官的姓名，在五年前见到苏沐橙的时候。
直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那七天里发生了什么，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里，他们被遗忘了。
又过了半个月，一位头发花白的将军出现在操场上，他宣布这所少年军校即日起撤编。
那之后的忙乱，乔一帆低头看看腕表，潮汐数据显示开始涨潮了。那之后他其实印象不深了，他的记忆仿佛断了档。
他记得那半个月是他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没有人送他走，也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去哪里。半个月后，叶修站在他面前，问：“一帆，你愿意跟我一起退伍么？”
“五分钟出发，重复，0500分倒计时，完毕。”同样的声音，六年了，并没随着岁月而沧桑，依旧清亮温润，给人无限的信任感。
“收到，重复，0500分倒计时，完毕。”
乔一帆精神一震，长长吐出一口气，开始了忙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