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毛渐衰，乡音无改

《瑞安日报》9月4日刊登

经历生活的艰辛和苦难后，世人炼就了坚硬的外壳，关闭心门，用以抵挡人世无常的风霜剑雨。有多久不曾怦然心动？有多久不曾泪流满面？很多时候，打动你的不是山盟海誓，刺激你的不是大喜大悲，而是一句稚嫩的童谣，一声熟悉的方音，人生各种况味席卷而来……

1.

舞台上，清澈的童音响起：点脚雷盘，盘到南山，七星北斗，多星牛牛，鸡蹄马蹄，哪只脚脚闭拢米恁齐……

孩子们坐在台阶上，背后的画面是玉海楼门台，从镜头里看就像坐在玉海楼门槛上。台下，如电流过身一阵酥麻，一阵怦然心动。高举手机的手像被点了穴道凝滞，脸上泛着红晕，嘴巴微微张开，想跟着吟唱却又吐不出来，“点脚雷盘……”在心底埋藏了几十年游戏，像一段秘密被掀开，悲喜交加，独属孩童年代的记忆全面复活。遂盯着舞台痴痴地看，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可是童年的自己？那个翘着二郎腿的可是隔壁鼻涕塌？……

台上的孩子懵里懵懂，尽显天真可爱；台下的你感慨万千：孩子，只有你到我这般年岁才会滋生情愁。原以为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游戏机的童年，注定是一段乏善可陈的灰白记忆，随时光的流逝删节掩埋，却不知古老的童谣里掌握着通向年轻时代的密码，以正确的方式打开，抚顺你鬓霜的发丝。这一刻你柔情似水，内心的热流左冲右撞……

镜头切回，牛筋琴弹奏，苍凉的声音自舞台深处向四周发散，心陡然一紧，瑞安鼓词的悠扬吟唱震动耳膜：夕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做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皆唱蔡中郎……

被鼓词撩拨的心底，似有万千雷霆滚过，心潮起伏，每段唱词对应的可是你我的人生？经历过沧桑的往事在脑中一一浮现，在古人的故事里代入自己的命运，曲尽乐止，是谁在黑暗中偷偷抹一把泪？唱的是鼓词，诉的可是我的衷肠？

童谣或鼓词像电影的默片，曲终了，人散了，记忆却留下了。在某个瞬间，被不经意间唤醒，要么怦然心动，要么泪流满面。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实实在在动了情。

走出剧院，心灵如下过一场雨，麻木生活的厚尘被重新涤去，泪水滋润过的大脑清新纯净。

2

古镇。清朗云月下，全国各地作家云集。来自湖南的女作家用方音唱曲，婉转动人。一曲毕，众人喝彩，要求在座者以方音吟唱作为介绍自己。玉环的作家立身。清嗓。开唱：吤呣飞过青又青哎\吤呣飞过打铜铃哦\吤呣飞过红加绿\吤砪飞过抹把胭脂哎\搽嘴唇哦\青翠飞过青又青哎\白鸽飞过打铜铃哦\尖嘴鸟飞过红夹绿……

我侧身。屏息。努力捕捉每个落入耳膜的音符。从不饮酒的我第一次把杯子端到他跟前：“老乡，先干为敬！”举座皆惊。

有些人，努力了一辈子却走不进对方的眼里；有些人，一句简单不过的乡音就落在了别人的心坎。当然，这种概率一定发生异乡的境遇，四周皆是标准的同一种话，而突然有个声音对你说：“黄昏吃哦弗没？”（晚饭吃了没？）

他乡遇故知的你一定拼命点头：吃哦弗--吃哦弗！（吃了哦吃了哦）

眼眶早已泛潮。

3

越野车穿越太阳门，前方道路逐渐开阔，呈现在眼前的是空旷的原野，路上不见车辆。打开天窗，田野的气息随风灌进来，带着薰衣草的清香。蓝紫色的花颀长秀丽，显出优美典雅的体态。可惜是异域的风景，看在眼里，却消化不了心底。

从马德里到托雷多看古城堡，我怀疑自己有限的知识能否看懂异域的历史？车程一个多小时，为打消车内的尴尬沉默，司机旋动按钮，原以为播放的是不解其意的西班牙舞曲，没想到车厢里流泻的是重金属的摇滚男声，居然是黄家驹的《光辉岁月》。我的脊背陡然一直。

到达托雷多以后，游走在古老的城堡、塔楼、教堂，穿越密如蛛网的中世纪街道。层层叠叠的老房子。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和耳畔回旋的《光辉岁月》重叠一起：年月把拥有变作失去，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

中国歌曲和西班牙建筑天一融合，居然没有违和感。塞外提斯的多舛命运竟然和黄家驹的《光辉岁月》无缝对接，他颠沛流离的一生在黄的词中找到注解。我心底泛起阵阵涟漪：艺术可以穿越国界，文化可以渗透疆土。只要它吟唱的是人类共同的情感，那便是乡音。

游走人间，鬓角渐衰，突然有一种声音让你蓦然回首，悄然有一首乐曲让你怦然心动。虽是隔了岁月，长了距离，欣喜若狂却发自心底。这声音起源一个人的记忆，最后却成为地域群体的情感。如果有幸听到，是否，眩晕的幸福感飞上云端？

2015年7月在西班牙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