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中秋之夜的仇,就在中秋了结吧。
捱过了七月流火,八月微凉,中秋就近在眼前了。
水东流的心情,也从刚刚接到请柬时的激动、愤怒,慢慢归于平静。
这三个月来,水东流日日诵经宁心,当初何伯强行灌输给他的那些仇恨和杀心也渐渐消散。若不是为了给水园上下几十条人命讨一个公道,水东流也许早就离开京城,远走天涯了。
八月十五,申时,外北九街,松鹤楼。
水东流一踏进大厅,就感觉到这里的空气压抑到仿佛要凝滞起来。四周人声鼎沸,却不属于他的世界。
只怕是宴无好宴。
把宴请放在热闹的地方,是荀江的主意。人多的地方难兴刀兵,水东流的防备心也会降低。人来人往的地方,做手脚容易,推卸责任也容易。有面纱遮掩,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皮。
水东流一上楼,就看到荀江迎了过来。二人进入雅间,顾猛已经稳坐如山了。
顾猛见水东流进来,并不起身,只是招呼着:“坐吧。若无仇怨,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今天我就倚老卖老,以长辈自居一次吧。”
水东流对顾猛心存好感,也确实想给这宿仇一个了结,就没有反对,对顾猛行了晚辈礼后依言坐在下首。
荀江要给水东流斟酒,被水东流按住了手:“你倒的酒,恕我不能承受。”
荀江变了脸色,想要摔了酒壶,转念一想,不必与将死之人一般见识,就又平息了怒气,继续虚与委蛇。
“既然您当我是晚辈,那我就像称呼何伯一样,也叫您一声顾伯伯了。您邀我前来,说是了结恩怨,不知道您打算具体怎么做?”
顾猛停住了唇边的酒杯:“我看的出来,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杀了你的家人,你也杀了我弟弟一家。原本我也打算放过你,前仇旧恨,一笔勾销。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对我的妻小下手!”说到激愤处,顾猛把酒杯狠狠摔倒地上,跌的粉碎!
水东流愕然,这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顾将军,我并不曾对你的妻小出手。你说我做过此事,可有证据?”
“我夫人和下人亲眼所见,岂会有假?。。。”顾猛还欲再说,被荀江打断了话:“将军,何必跟他说这么多,小少爷现在还不能正常说话呢!”
谎言是经不起对证的,两相一对证,就对穿了。
荀江又转向水东流:“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好汉,没想到你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啊。来,我敬你一杯!”
水东流心生厌恶,伸手去挡荀江的酒,没想到荀江突然出手,锋利的匕首划破了水东流的手腕。若不是水东流察觉到凉意就立刻缩手,恐怕这一击就深可见骨了。
荀江一击中的,大喊道:“顾猛,你还不动手?”
水东流没想到对方瞬间就翻脸无情,叙旧变围杀,反应就慢了半刻。待要去抓自己放在桌上的刀时,已被顾猛一脚踢掉了。
水东流落入下风,双拳难敌四手。顾猛功夫刚猛,荀江阴险;顾猛强于荀江,但荀江各种保命手段层出不穷,不是烟雾就是毒针。水东流自踏进江湖以来,从未遇见如此凶险场面。
好不容易抢回兵器,水东流翻窗而出,外面是二楼走廊。
跃下到大厅,到处都是人,刀法根本施展不开,腾挪辗转的空间也相当狭小。
荀江算计到了水东流无法出杀手,可他算计不到自己和顾猛也没办法围攻。多年的养尊处优,他们的武功早已生疏了。平时不太觉得,一旦生死相搏,那种速度、准度、力度完全比不上巅峰时期。
这次设宴,荀江原本建议顾猛驱散民众,埋伏兵士在外,好把水东流一举拿下。但一来朝廷有制,四品将军的护卫不能物五十人,私自屯兵有谋反嫌疑;二来,他身上的江湖习气未灭,更倾向于江湖事江湖了,这才造成他和荀江二人围攻水东流的局面。
首先不支的是荀江。一个有点小聪明的人就不肯用功;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就不会勤奋。荀江这两样都占全了,所以他必输无疑。
水东流的刀如出水蛟龙扑向荀江面门,荀江见势不妙,竟然拉过无辜的人挡在自己前面。水东流怒极,暗骂荀江无耻,手上却不敢慢,硬生生的收刀,震得自己胸口闷闷的。
水东流也很焦急,手腕上的伤没有时间包扎,一直流血不止。随着时间流逝,水东流渐渐觉得头晕目眩、体力不支。
现在的情况,能速战速决最好;若不能,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心中这样想着,动作却更加快了。
水东流明白,顾猛态度大变,定然是因为对他有了误会。现在这个情况,根本容不得他解释。荀江奸诈,又是当年主谋之人,这次肯定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水东流对他毫不留情,刀刀致命。
荀江身法一慢,左肩中了一刀,直砍到琵琶骨。
这一刀,直吓得荀江肝胆俱裂。荀江顾不得太多,只想着保命要紧,用短剑架开水东流的刀,顺势引向顾猛。
顾猛已经想到和水东流之间可能有误会,荀江就是始作俑者,自己是鬼迷心窍,一时偏激了。可是现在二人已刀剑相向,骑虎难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管结果如何,总算一个了结。最好,结果是水东流死在自己刀下。
因为他想清楚了,他不想死。娇妻美妾,儿女双全,好日子才刚开始,未来还很长。这些都是他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他不想放弃。为了妻小,他也不能放弃。
水东流和顾猛都已拼尽全力,荀江趁机掠出门外。
水东流焦急:顾猛总算放过他一命,又曾在战场立功,也算是为国家安定、百姓安宁立下功劳,不杀尚可;但荀江,阴险狡诈,多计谋,不可不杀。
此时酒楼的客人早就四散逃走了,只有水东流和顾猛在厅堂打斗。顾猛虽未负伤,毕竟年纪大了又武功生疏,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水东流挡开顾猛的刀,后退三步,朝顾猛大喊:“顾伯伯,我确实没有做过伤害你妻小的事情,其中定有误会。我不想杀你,在此也像你保证以后绝不再寻仇。但是荀江,我必杀之,还请顾伯伯不要干涉。”
顾猛反问:“你拿什么保证,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水东流一刀把散乱在旁的木桌劈成两半:“如违此言,有如此桌!”
趁顾猛愣神间,水东流追出去,就看到荀江倒在距酒楼大门三丈左右的地上。上前一看,竟然已死了,虽然肩膀伤口流的血染红了半身衣裳,胸腹处的伤口才是致命伤。
水东流四顾查看,只看到一个背影转过街角不见了,这背影酷似林阳。
水东流怅然若失。心心念念了好久的事情成为了现实,可惜不是自己亲手杀的。
可是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水东流回头看了一眼松鹤楼,顾猛正跨出门槛。在夕阳的最后一抹霞辉下,顾猛看着就像一片衰败的叶子,脆弱凄零。
走吧,走了。
除了还欠北杏寺清圆一个承诺,这京城,再无羁绊。
再后来,水东流离开了天麓,在东旭都城繁华大街的酒楼上,和花飘零对坐而饮。当听到有人谈论天麓国的四品武威将军顾猛再次征战西边境战死沙场被追封为二品骠骑将军时,也只是淡淡一笑。
至此,所有过往再与他无关。
他是水东流,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