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花缘何结恶果

  上一篇文章的回复中,看到网友易江禾提到了一场辩论赛,说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某队持人性本恶的观点,然后问持人性本善观点的一队:善花缘何结恶果?结果据说因此获得胜利。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最好不要问,如果问出来,其实是必死的。

  那个,大家都不看哈耶克的么?


  首先,在进入正题以前,让我们先来考虑一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这个问题并不是想当然拍脑袋就能给出答案的,因为你必须面对这么一个现实:所有的善恶标准都是别人告诉你的,于是你无法知道到底是本就存在善恶标准,还是仅仅因为别人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

  是否存在天然的自存自在的善与恶的标准?

  在我看来这个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至多只能从动物性中找到一些原始的善与恶的痕迹,但要说这些能够住成整个善与恶的评判大厦,那就太天真了。

  人性相比动物性要复杂很多,因而,动物性中的东西很多在人性看来肯定就不是“好”的了,有些却也未必是“坏”的,于是我们还是要面对如何评判者动物性与人性差异的好坏的问题——到头来我们还是无法回答到底是否存在自存自在的善与恶,好与坏。

  事实上,从人类整体的演化来说,自始至终以有意义的姿态而存在的,只能是群体所普遍认为的善与恶的区分,而不存在自存自在的善与恶——而且,恰恰因为是群体所普遍认为的,所以这个善恶分界其实是模糊不清的,因为“普遍”这个概念本来就难以准确界定。

  非但如此,恰恰因为善恶的标准来源于群体的“普遍认定”,所以也就是说,这个概念的定义依赖于构成群体的个体对善恶的定义。这种个体-群体二元性在我以前的文章中出来过很多次了。

  严格说来,个体对善恶的定义汇聚成群体对善恶的定义,同时群体善恶的定义又影响到个体对善恶的评判——这种个体与群体的复杂互动就导致了一种连续性——我们对善恶的定义依赖于我们过去对善恶的定义。同时这种二元性又给予定义的改变预留了足够的空间——我们可以通过影响个人来影响群体对善恶的定义。这种连续性与可变性综合在一起,构成了对善恶定义的难决问题的根源。

  简单一句话,就是:根本不存在善与恶的自在自存的绝对定义,只存在当下的普遍认同从而本质上是模糊不清的善恶判断。

  因此,当你提出“善花缘何结恶果”的时候,你就已经在将善恶绝对化了,从而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怎能判断种下花的时候的善恶判断与开出果时的善恶判断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本身就是不可以自存而体现的,只能归结为因缘际会,那都是因缘际会了,还有什么好说?

  当然,对这个问题,回答到这个层次显然是不能让人满意的,因为虽然善恶的评判不存在绝对的标准,但以辩论而言,这样的言论很容易被人抓把柄——大家一定要记住,辩论的目的不是分辨对错,而是分辨输赢。错的一样可以辩赢,只要你够铁岭。


  于是,我们从另一个层次来分析这个问题。

  如果说上一段的目的,是从本质上告诉你不存在善恶的绝对分野,那么这一段就是要告诉你:既然善恶不存在绝对分野,那么善变恶就是必然会发生的,只要你知道如何引导就可以了。

  而,对于如何引导,上个世纪的经济学家们倒是早就给了我们一个很标准的答案。


  让我们来构思这么一个问题:

  一个社会,人人都是充满了纯良目的的善人,大家的目标都很一致,就是利用自己掌握的技能,在自己所属的领域,让整个社会达到最好的结果。

  你能说每个人的这个目标不善良而是邪恶的么?你能找出一点点邪恶的影子来么?

  显然不能。

  同样的,从整体而言,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的目标的状态,能是邪恶的么?能不是善良的么?能不美好么?

  显然也是不能。

  这样的状态,无论是针对个人而论,还是针对整体而论,都是善的,没有恶的因素存在,是一个个体-整体二元皆纯善的美好状态。

  但,经济学和社会学告诉我们,这样的社会却会走向通往奴役之路。

  理由很简单,既然大家都抱着这样的想法,那么下一步就是构建一个社会性的计划,将每个人的目标都尽可能地达成——但是,这种计划必然是全社会性的,而且必然不可能将所有目标同时达成,从而必然会有一个绝对的层次等级之分,一个先后高下之别,于是,最后,整个社会就将进入集体主义,进而进入集权主义和极权主义,从而最终走向以纯良之善的目的为目标的纯恶社会。

  这是一条通往奴役之路,当所有人都抱着要规划一个全社会都走向最善的目标的时候,恶果就已经出现了。

  用《失败的逻辑》的自底向上(而非《通往奴役之路》的自顶向下)的分析方式来说,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必然存在大量目标,而且,只要这个系统足够复杂,这些目标之间有很多就会处于负相关状态——你要达到目标A就不可能达到目标B,你要达到目标C就不可能达到目标D。甚至于,当你朝着目标A走的时候,朝着目标B的运动就是负向的。因而,系统整体将处于无止尽的内耗之中,以至于你最后不得不只选择有限个你自己认为最合适的目标来前进——于是问题就出现了,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对任何一个个人来说都是不可能从整体进行把握的,于是你所关注的永远只能是系统的局部而非整体,因此当你认为你在为善的时候,对整个系统来说却是在反向齐步走。因而,我以善念来执舵,却令全船赴黄泉。

  这种现象在《失败的逻辑》所举出的几个社会实验中比比皆是,一眼望不到头。

  整个过程中你敢说有任何一丝恶念出现么?不,从头到尾都是纯善的。

  但结果,恶之花就是如此傲娇地凌空绽放,你挡都挡不住。

  当然,你可以提出这里说的是社会整体,而不是个人,对个人未必有这样的结论——但是,你难道没看过丹尼尔·丹尼特的《意识的解释》么?头脑中的意识社会这样的想法你难道从来没接触过么?

  无论是从经济学,还是从社会学,还是从方法论上来说,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中,善花开出恶果,都是正常现象——你索性不提也就罢了,你还非要说,这不是作死么?

  事实上,这个话题更绝的是,恶花要开出善果反而更不容易。

  你看,善花开恶果是天然的自然的,不带一丝防腐剂的,就好比从空无一物的逻辑空间中几乎任意扯一组命题都能构成悖论(二阶谓词系统的不完备定理又可以登场了)而很难构成无悖论的系统一样,恶的结果本就比善的结构容易出现。

  而,如果人性本恶,而且就和反对人性本善一样要求不带一丝一毫的恶的情况下质问为何开出恶果,我们也要人性本恶不带一丝一毫地善的情况下开出善果,却发现这是几乎不可能的。

  恶之人必须要相互制肘相互约束,才能构成一个稳定的体系,进而形成我们现在所谓之的民主与自由的概念——反过来说,民主和自由都不可能绝对地自存自在。

  只要地球上有超过一个人类,就不存在绝对的自由——从而人总是在自己的自由和他人的自由之间做出妥协,进而让渡自己的自由给某个公共的秩序,使其以群我的超然姿态凌驾于众人之上——于是规则就出现了。

  换言之,这种善果存在的必备条件,是人为了与他人的共处而让渡自己的自由,从而才给了规则存在的空间与本源,这样才能形成自由民主的概念。

  可,让渡自由这一行为本身却是不能从恶之心性中推导而来的,它必然来自于非纯恶的角落,从而与开头题设的“如何从纯恶之中导出善之结构”的前提矛盾。

  也就是说,当我们可以从“纯善”中推演出“恶之结果”时,我们却无法从“纯恶”中导出“善之结构”,因此当你质问出“善花缘何结恶果”的时候,你的失败就已经种下了,剩下的就是看对手能不能抓住你的错误了。

  你看,善化缘何结恶果,这是对人性本恶论的葬花词啊。


  当然,我必须要说的是,我是支持人性本恶的。

  上面的争辩其实和事实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事实是,由于动物性的存在(还记得第一本源驱动么?),在最本真的概念范畴里,人就不可能是纯恶的,而是偏恶的。

  一切一刀切的划界问题都是可笑而虚无的。

  于是,上述作为反驳利器而用的“不可源自纯恶”的让渡行为就有了出产空间。

  事实上,人不可能纯善,也不可能纯恶;社会不可能纯善,也不可能纯恶;目标不可能纯善,也不可能纯恶。

  所以,善花缘何结恶果这个问题本身就毫无意义可言——你非要将本就不可能出现与存在的前提和结论之间用逻辑相连,这除了有力地说明你脑子是一坨浆糊以外,没有任何别的作用。

  而如果你说你不是在说纯善与纯恶,那么偏善而带有一丢丢恶意的人最终结果是做出恶事这个就再正常不过了,能说明什么问题?当然了,站在玩文字游戏的无聊立场而言的话,那倒是不错的娱乐项目。


  OK,基本到这里,我们已经知道,无论是用这句话来辩驳,还是纯粹在探讨这个问题,都是纯粹的无聊行为,那我们还继续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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