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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2019年1月22日,是萧红女士逝世七十七周年纪念日。作家萧红,被称为“30年代文学洛神”,萧红生命的陨落,在文坛犹如奥菲莉亚之死,是哀婉动人的,也是说不尽的母题,她给文坛留下了说不尽的生命之问,给后世留下了唱不尽的悲歌。她是一位备受今人景仰的作家,也是一位一生孤苦、漂泊无定、命途多舛的女子,但我在此更愿将她视为一个独立而优美的灵魂,看她的一生满目疮痍,但她始终不屈,始终不懈地奔跑在逃亡或追寻的路上。
有关萧红的生平及创作,伟人与平民都已有诸多论述,在此不赘述,我只想谈谈我眼中的萧红。
她也是民国女子,名列多个版本的“民国四大才女”,这足以说明世人对她才情的认可。民国是一个传奇的时代,民国女子更是浮世绘里的姣花照水人,民国女子,后人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林徽因和张爱玲,她们的人生故事与她们的才情两相映衬,成为经典。在萧红身上,并没有林徽因和张爱玲的那种传奇性,林和张都是那个时代里不世出的天才。萧红与这两位相比,不能说稍逊风骚,但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究其原因其实不难理解,萧红的生长环境与她们太不相同了,东北的白山黑水接近于文化荒漠,且她并非出身名门贵族,她也没有西学背景,甚至都未曾受过完整的教育,她的文化底蕴在民国一众大师间真的谈不上深厚。她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是在忍受严寒和饥饿,风花雪月都带着疲惫,以致友人回忆录中总要谈到她最先引人注意之处便在于那花白的发和年轻的脸极为不相衬。她曾是没有条件去看月亮的那种人,她曾是连六便士都没有的那种人。她这短暂的一生经历了一个女人所可能遭遇的所有的悲剧,饥寒交迫的,婚恋的,生育的。但她就是有她的独到之处,她的文字是可以跨越时空的呼唤,让今世的你在日常的生活中倏忽间滑向生命的终极,在日常中悲悯,在炮火中拈花。
认真读萧红的时候还是大一,现代文学课,我们大一的校区就在呼兰河边上,我们沐浴在萧红错失的故乡的时空里。这里有她的乡音和她的水土,有她念念不忘的呼兰河。东北历来被视作文化荒漠,东北文化大部分较为庸俗,但东北近百年来却出现了两个极为优秀的女作家,在现代是萧红,在当代是迟子建,都说东北女人豪放粗犷野蛮,但她们两个,却要比江南的女作家还要细腻温情。显然,萧红的感受力是卓越的,情感是细腻而纤弱的。究其原因,这与她坎坷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
随着近些年有逐渐推出了有关萧红的电影作品,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关注萧红,甚至掀起了一股“萧红热”,但很遗憾,人们对于她的关注点甚是歪曲,人们对她的婚恋以及桃色情事的关注远远大于对她的作品,以及对她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关注。悲她命途多舛也好,叹她英年早逝也好。逝者已逝,对萧红的关注,还是应当转移到文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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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曾被鲁迅先生赞为天才型的作家,同时代,学者型作家偏多,战时宣讲的重要性要远远盖过文学创作,大多数作家都是理论先行,概念先行,再有创作,所以现代文学启蒙时期的创作,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稍显稚嫩粗糙,那个年代,文学特别是小说,是政治的传声筒,是社会改良工具,但独独不是文学本身。小说关注社会,关注战争,但较少触及人性深处。萧红在她的时代,就独有一份对所属时代的超脱。因此,到如今,那个年代的许多作品只剩下了文学史价值,丧失了文学价值。但萧红的作品,在但当下,依然能够唤起广泛的共鸣。萧红的小说,最动人的魅力在于其真实、朴拙、和悲悯。在大多数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选择为政治发声的时候,她已然在思考生命的终极问题,思考生与死,她笔下的战争力透纸背,她聚焦的不是历史,而是人性。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生的坚强,死的挣扎。她也有着川端康成所信奉的“临终的眼”,一眼便能看穿生命的真相。在别人关注政治,关注社会,关注革命的时候,她已然看到了生命的终极,思考生与死,思考存在与虚无。
但现代文学史上的萧红是寂寞的,她著作不丰,名望不厚,躲在左翼作家联盟的后面,没有独立开章,也少后世的津津乐道。在那个万事革命为先的时代,集体喧嚣的背景下,个人的力量是及其微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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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短暂且悲苦的一生,集中体现了风云变幻时代呐喊过后的彷徨,现代女性独立性与依附性的矛盾,精神觉醒过后却发现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作为一位作家,她余梦未圆。
无论萧红为后世留下了多么珍贵的作品,人们更乐于窥探的,还是她的私生活,她与五位男性的情感纠葛与婚恋悲剧,样样都足以刺激大众的兴奋点。萧红临死前写道:“女人的天空是低的,负担是重的,而自己又被过多的自我牺牲所累,这种自我牺牲是被迫成那样的,我虽然想高高飞翔,但我总觉得是要掉下来一样 ------我将与蓝天碧海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世人看,生平受尽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 !不甘!“让她感到不甘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不甘身为女性,在那个时期,孤军奋战着实是难有作为。她不甘文学事业就此终止,出师未捷身先死,她不甘。
萧红是那个蒙昧与启蒙并存的时代中率先启蒙的那批人,她是最先觉醒的那批人,身先士卒的代价是巨大的,萧红用她的一生力证了时代的发展是需要前任牺牲的。很多人论述萧红的思想解放得不够彻底,她逃婚,离家,反抗封建家庭,但到头来还是离了男人不能活。
我不认为这个问题只能局限于女性主义的范畴内,也不认为这是针对萧红个人的思想批评,这可以是一个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那就是,觉醒之后,发现前方依旧无路可走。萧红,她可曾有过别的更好的选择。鲁迅先生曾对女性解放有过深切的担忧,在《娜拉走后怎样?》中给出了预兆: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但萧红堕落了吗?显然没有。她会回去吗?这个无人能知,因为早在她第一次逃婚后私奔之后,她的封建家庭就宣布永远地将她关在门外。想回也回不去了。
她哪里是为反抗而反抗,如果她永远在反抗,她的文字怎会全无戾气。我想,在反抗中,她真正识得了生命的真相。她并没有因为反抗而丧失一颗真挚的心。
经济不能独立,女性哪怕觉醒了,也依旧无路可走,这是那个时代的后遗症,不是用来抨击个体的砝码。当萧红的人生惹来诸多非议之时,我也常常思考,萧红可曾有某一时刻,可以扭转命运?命运具有必然性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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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曾写:“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一个人,他生前无论是声名显赫,还是寂寂无名,是戚戚于富贵,还是汲汲于贫贱,他也终有长眠地下之时。人间就是一幕幕的生死场,正因为生是如此虚无,所以生时才要极尽欢乐,不枉此生。就像泰戈尔对生死的有关夏花秋叶的比喻。如今,萧红本人业已长眠,世间的喧嚣,她再也听不到了。至于后世的人如何评价她的生前身后事,我想早在她在世时就已经看破了。她的一生或许悲苦,但她所体味的欢乐我们或许穷尽一生也体会不到。她体味过油尽灯枯后乍起的光亮,她体味过山穷水尽时通入魂魄的惺惺相惜。久食山珍不知味,我想,也许她最能识得生命的重量,最能体味生命的浓度。
易地而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批判总是容易的,但将心比心,是有温度的。客观常有,而温度难得。想一想她的童年,想一想那个年代,想一想容不下一张书桌的漫天战火,想一想哈尔滨商市街上的严寒和饥饿。命运,如果能够选择,成功大概不会是一种遥远的奢望,谁又不是第一次生呢?“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生也有涯,知也无涯,她已然做到了在有涯中实现无涯,她悄悄地来,沉重地走,留下了厚重的一世叹息,很多人一世都悄无声息,然而她的生与死都如此沉重;很多人说她的人格是为独立而独立,而反对而反对,她的一生都无法脱离男人而活,但这些人不晓得的是,在战乱纷飞的香港,在孤寂与病痛中,她还能够坚持创作,完成了最后一部杰作——《呼兰河传》。你识得的能有几人,能够在贫病中坚守初心?
她早先在作品中便透露出了她的生命哲学,生不易,死也不易,在暴风雨中逆来顺受,在随波逐流中看破世相。这听上去貌似很丧很佛系,但她是能够以柔克刚的,她是讲究以不变应万变的,有一瞬间便努力去抵达极乐。“我不能决定怎么生,怎么死。但我可以决定怎样爱,怎样活。”
萧红,是说不尽的萧红。为何她是说不尽的?为何提到她很多人仍常含泪水?绝不是因为她的绯闻轶事。这全是因为她的作品可以超越时空,在任何一个语境或时代下唤起广泛的共鸣,
慢慢地,人们对战火的记忆会模糊甚至消退,但战时的寒冷和饥饿却是人类由始至终的情绪,人们对生命的觉悟仍是一生的课题。萧红抓住的,正是这份共通的东西,这是充满灵性和多种可能的生命体验。
起初,我觉得她也是一个平常的柔弱的女人,我可以平等视之,还可以尽情抒发我对人世的悲悯,但提笔到此,我犹如写一座山般越写越大。我无法平等,因为,她比我强大,比我厚重。
汤唯版萧红,电影《黄金时代》宣传曲,罗大佑《只得一生》:懂你的为你忧愁,明白你的叹此生值得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