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盛宴(1)阎罗殿的愤怒

天界与冥界的交界处,黑暗夜空中繁星点点,中央五色旋转涡旋一张一弛的转动着,千万年来这“天冥人”三界绝密私境看守严密,甚少有人可进出。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冥界几个鬼怪守卫稀稀拉拉的在远处看守。

黑无常直邦邦站立在五色涡旋出口处,只见他浑身肤色惨白,身着一袭亮黑丝绸长袍,头顶白色羽毛哭丧棒,猩红舌头长长的耷拉着,红色眉毛粗而长,蓝色双眼圆瞪,却无神。

黑无常正在“出神”,用人间的话来讲是“入睡”,思绪又回到了遥远的东海:碧绿微咸的海浪温柔地拍打着岸边黑色礁石,矫健的白色海鸥剪破长空,海面上鱼怪和水妖翻跃出水面,盲眼的九头蛇妖哼唱着古老的东方歌谣,远处腾云驾雾似乎来了什么人……

“咚”,巨大声响,一位相貌俊逸、身长玉立的黑衣男子怒气冲冲的从五色涡旋中跳落,震得地皮抖三抖。

“皇子,皇子,莫急,莫急,等等我……”

一身白色丝绵长袍、头顶黑色羽毛哭丧棒,耷拉着玫瑰红舌头的白无常紧接着从五色涡旋中急急跳落。

黑无常被巨大声音吓醒了,悄悄擦擦口水,他万万不敢让冥帝皇子——冥三郎看见自己在守卫期间开小差“出神”。

黑无常上前一个箭步拉住白无常的玫瑰红舌头:“咋啦,咋啦?好好的,怎么皇子雷霆震怒了?”

白无常急着去追冥三郎,一把抓住黑无常猩红的长舌头,一路小跑:“问什么啊?先追上皇子……”

“来阎罗殿找我……”冥三郎高亢愤怒的声音远远传来。

两随从不敢怠慢,舌头勾搭舌头,紧追上冥三郎。

白无常时不时用白袍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黑无常看了看白无常黝黑皮肤上的汗珠,晶莹透亮,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说白兄,跟着皇子去趟天庭,哪次不是吃香喝辣、锦衣喷香的回来?兄弟们不知多羡慕。这次咋这么狼狈?”

一听黑无常幸灾乐祸的口吻,白无常心中暗自不爽,但此刻并无心思斗嘴:“都什么时候了?黑老弟,别开玩笑了。这次怕要出大事了!”

黑无常一听口气不对,又想到冥三郎是冥帝独子,在冥界地位尊崇,虽然平时高傲自负,却极少发如此大火。

“啊哟,白兄,天庭到底发生什么?别吓我,老弟我胆子小,冥帝这次又去亡域死境修炼,三千年才一次的事,地府快空了,有啥事我们兄弟俩可担不起啊。”

黑无常叫苦不迭。

话说着,黑白无常已经气喘吁吁小跑到了阎罗殿前,准确的说是十方阎罗群殿,层层叠进总计有七座大殿,第六座是气势最恢宏的十方阎罗殿。

这十方阎罗殿是冥界地府最庄严隆重的圣地,平时重大祭祀和庆典都在十方阎罗殿举办。前几日冥帝去阴曹地府最阴森的亡域死境修炼之前,才举行了辞行酒宴,交代地府由冥三郎监国。

平时进殿都要沐浴更衣、焚香扑粉,冥界上下人人腐朽恶臭,进殿祭拜乃庄严大事,马虎不得。

今天只能“非常之时,行便宜之事”了。

黑白无常对望一眼,点点头,互相拍了拍身上衣服,掸了掸尘土,又正了正哭丧棒帽,这才敢肃颜躬身进殿。

这十方阎罗殿矗立在一片黑暗云雾之上,下方是一片虚空,进殿必须暗使法力,飘浮前行。

平时进殿都要拜祭每一座神殿的神像,今日事出紧急,黑白无常一路快速漂移,逡巡过五座神殿,到了第六座十方阎罗殿,才看到冥三郎双手背立在大殿中央。

十方阎罗殿高十丈、长宽各百丈,殿内有九百九十九根粗壮的万年黑丝楠木,十个高八丈、形态各异、面目可憎的阎罗神像分布在大典四周,缓慢旋转、神情变幻。

十方阎罗殿此时并无殿前小鬼大怪伺候,非祭祀大典时候,十方阎罗殿禁止任何冥界鬼怪进入,否则必受严惩。

今日冥界地府几乎空巢,十方阎罗和众多鬼怪已随冥帝去了亡域死境,自然无人看管阎罗殿。

十方阎罗殿此刻寂静得可怕,底下是深邃的黑色星云,四周是不断缓慢移动、面容变化的十方阎罗神像,冥三郎站立在大殿中央,仰望大殿上空。大殿穹顶雕梁画柱、雕金饰银、镶嵌各色宝石,刻画了冥帝和十方阎罗前世今世的种种故事,用材奢华、画面瑰丽,是冥界的艺术宝殿。

黑白无常不明所以,不敢声张,躬身站立在冥三郎一旁。

也不知过多久,冥三郎缓慢回过身,高傲地抬起下巴:“黑白侍者,今日我冥三郎,已在神殿立下誓言:不破今日天庭之辱,元神俱灭!”

黑无常一听脸色血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恐的哭泣起来:“啊哟妈呀,皇子啊,阎罗殿上不能随便发毒誓啊,天地可鉴,誓言不兑现就要元神俱灭……”

黑无常“呜呜”哭起来,喃喃细语:“冥帝啊,这可咋办?冥帝啊……”

冥三郎重重的“哼”了声,声色俱厉:“今日在天庭的奇耻大辱如果忍了,我,冥三郎,冥界皇子,如何在天冥人三界立身?这元神还要它做甚?”

白无常深知冥三郎虽然贵为冥界皇子,地位无比尊崇,可统治三界的是天界,冥界上下地位低下,即使是冥界皇子去天庭,地位依然比不上普通神仙。虽然天帝下令特别优待礼遇冥三郎,位同一等神仙,可天庭有几万个神仙,也不是每个神仙都服天帝口令,毕竟挡不住众多神仙的白眼和傲慢,嫌弃冥界之鬼怪气味恶臭。偏偏冥三郎又是极其敏感自负,对自己在天庭是否被按等级对待十分在意。

白无常踢了踢哭泣的黑无常,示意他停止哭泣,又微微向前走一步,躬身对着冥三郎道:“皇子,这次去天庭,过了三元大门后,微臣遇到光明左使和光亮右使,出于礼节,上前寒暄了几句。也不知过多久,就看您怒气冲冲直奔出三元大门,要离开天庭。都是微臣的错,未陪同在您身边排忧解难。不知,天庭发生了什么,触犯了冥界尊贵的皇子?”

黑无常一听,自己都没闹明白冥三郎到底遇到什么,反而不如白无常冷静应对,不禁又羞又妒,赶紧擦了擦眼泪和鼻涕,静听答复。

冥三郎沉默一会,眼神不禁飘向了远方,缓缓道:“上古末期,天地混沌,神仙精灵、妖魔鬼怪一片混战,人人不得安生。世间乱,英雄出!”

说到这,冥三郎两眼放光,淡黑的肤色泛着薄薄的金光,似乎颇为向往那古老的年代。

“我伯父和我父皇战胜那时候所有英雄豪杰,双头对峙,睥睨群雄。可天冥人三界只有一个统治者,为何偏偏是两兄弟?”

白无常、黑无常沉默无语,他们两位经历过那场极其惨烈的八公山天地大战,世间天地塌陷、地火遍地、江河倒流、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四处弥漫着争斗和死亡的气息,痛苦的记忆深深地流淌在血液中。

冥三郎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只叹我生得晚,没能亲历那千古一战,更恨我没能助我父皇一臂之力。伯父毕竟胜出一筹,位尊一统天冥人三界的天帝。”

冥三郎又苦笑起来:“八公山一战后,我伯父脱胎成为至高无上的天帝,我父亲落败后无奈统领带领残兵败将进入冥界。我们冥界地位低下,不过是干些掌管人间蝼蚁生死和投胎的脏活、累活,一身腐朽之气不说,容颜还尽毁,备受天庭歧视。”

黑无常赶紧接话:“可您是尊贵无比的冥界皇子,天帝可说了,您在天庭可是一等神仙待遇。您看您这地位多高?”

冥三郎突然哈哈大笑:“一等神仙待遇?一等神仙地位的冥三郎,今天被霓虹仙子拒之门外。一个五等神仙的宴会,居然对我大门紧闭,黄门小侍狗眼不识我,还傲慢地羞辱我。你们说,一等神仙地位,那是个什么玩意?”

冥三郎越说越激动愤怒,白无常赶紧追问:“皇子,您今天是被霓虹仙子的封仙大会拒之门外?”

冥三郎挑了挑眉毛:“哦,今日是五等神仙霓虹仙子的封仙大会啊?天庭好久不封仙了,难得的盛事啊。我远远看见一位仙子在七彩云雾中且歌且舞,天庭神仙个个盛装,携仙仆陆陆续续在赴宴。我纳闷呢,天庭盛大宴会,哪次不请我?”

冥三郎越说越愤怒,脸色通红:“宴会门口是一个黄门小侍,看见我不行礼,还拦着我进入,呵斥问我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他看不出吗?我告诉他,我是冥三郎,冥界皇子。他居然说这是私宴,冥三郎并不在宴席贵宾仙列。”

冥三郎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黑白无常汗毛直立:“一个五等小神仙的黄门小侍,居然如此羞辱我。我冥三郎在天庭还有什么颜面?”

冥三郎冷冷地扫了黑白无常一眼:“此等羞辱,我岂能忍?我已在对十方阎罗立下毒誓,此辱不破,无颜存活!”

黑无常着急了:“别啊,皇子,也许是误会,误会。誓言不能随便立,冥帝知道后,可怎么办?”

冥三郎星目圆瞪:“我可不是随便立,我是郑重立誓。父皇知道了,我也如此!”

黑无常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也不知如何劝解冥三郎,急得挠头搔耳,团团转。

白无常沉吟一阵,眼珠转了转,小心问道:“皇子,您看到赴宴的都有哪些神仙?”

冥三郎翻了翻白眼,哼了声:“还不是平时在天庭大小宴会遇到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好像有那几个龙王、雷公雨神、南海珍母、盘古战神、云海三公、闪雾神精、月宫仙子……”

白无常和黑无常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便陷入沉思。

倒轮到冥三郎一头雾水了:“这些神仙,怎么啦?”

白无常赶紧陪笑脸:“没什么,天庭的神仙不就固定那些吗?几千年也没见封一个新神仙,这个霓虹仙子何等福气,居然一上来就被封了五等神仙。这个小仙子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有眼不识皇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事就消消气,放过这小仙子算了。”

黑无常紧接着话头:“对对对,您贵为冥界皇子,在地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帝按辈分说起来,还是您伯父和姨夫……”

“什么?什么姨夫?”冥三郎疑惑地看着黑无常。

黑无常“啪”打了自己一巴掌:“哟,我瞎说什么了?我说天帝是您伯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可是天冥人三界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您身份多尊贵啊……”

白无常白了黑无常一眼,赶紧打断黑无常胡言乱语:“皇子,今日之事,恐怕是覆水难收,您这誓言已立,目前最重要的是在冥帝回来之前,赶紧破了这个毒誓。就怕您父皇回来后,不好交代。”

冥三郎此时已逐渐冷静下来,刚才的确是怒火冲昏了头,元神俱灭绝不是可随便开玩笑,要是父皇回府后得知自己如此莽撞,自己又何颜以对?刚才在阎罗殿脱口而出的誓言他已经有些后悔,可骑虎难下,誓言已生效,总不能让黑白无常看到自己的悔意,岂不是又一次颜面无存?

白无常聪明绝顶,哪有看不透冥三郎小心思的千回百转?现在是如何给这位冥界皇子体面的下台阶。

白无常道:“皇子,如今这地府空空如也,十方阎罗和冥帝远赴亡域死境,此事兹大,这地府里也就忘川河畔的孟婆能商量几句。我们不如找孟婆议论议论?”

黑无常欲说还休,嘴巴砸吧了几下,想了想,也点点头:“皇子,孟婆从上古之战后随冥帝来到地府忘川河的奈何桥,掌管将生魂抹去记忆的孟婆汤。见过大世面,经常往来天庭与地府之间,为天后办事,想必颇有见地。”

冥三郎思来想去,的确没有更好的主意,自己和孟婆虽然没深入交流过,只不过远远见过几面,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可毕竟是上古而来的老神婆。

于是冥三郎点点头,三人一路沉默漂移出十方阎罗殿,直奔忘川河。

十方阎罗殿又陷入沉寂,看透人间生死和苦乐的十方阎罗神像不断旋转,忽明忽暗,十个阎罗的表情:似是微笑,似是悲悯,似是愁苦,似是空寂,似是啼笑皆非,似是微哂轻嗔,又似是看尽千帆之后的雾散梦醒,又似是凝视青灯红焰旁的心如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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