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事

那年我十八岁。

在东站的大门前,看着远处的河滩。在那没有人涉足的地方,是一片片的随风晃动的荒草。那是一个不很明朗的阴天,甚至是现在,我仍然浮现出万国桥的灰色的躯壳,在海河中孤单地倒映着。多年后,当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穿过柳林桥,从大沽南路经过学苑北路到达金海湾花园的那一片工地上,在河滩边,看着对岸的荒芜的草丛,我仍然能记起我当年离开时的感受,渺远而委婉,就像那里的人和事。那是一片地,在遥远的东方,在中国,在华北,在天津,在海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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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万国桥(今解放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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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万国桥(今解放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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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桥夜景

我家就在Meadows Road, meadows 是草甸的意思,中文音译为咪哆士道。就在今天的泰安道和新华路的交界处的正兴德茶艺轩附近,往西南方向大约100码的地方是一条河(墙子河),没错,现在已经被填埋了,变成了南京路,而地铁在原来的河床中奔驰,我时常会想起一条鱼在河里飞梭的情景,天津的1号线上南京路那一段列车就如同那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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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站在我家门口向东望去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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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的家的附近(现在的泰安道与新华路的交界路口)

多年前我回去的时候,我家那房子已经没有了,上面种了一些灌木和小树。你问我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我想大概是我在那里生活了18年以及那里的街道的布局跟以前的相比基本没有什么改变的缘故。

哆咪士道(今泰安道),维多利亚花园(今解放北园),中心花园(仍存),俄国花园(已毁),小白楼附近的平安影院(今音乐厅,现在音乐厅地下是天影朗香国际影城),圣约翰女校(仍存),英国公学(今天津二十中),马场道,民园(今民园体育场,已翻新),爱丁堡道(今五大道之一的重庆道),工商学院大楼(在今天津外国语大学),北疆博物馆(在今天津外国语大学),起士林(今迁到天津音乐厅右侧),安里甘教堂(仍存,今泰安道与浙江路交口),紫竹林教堂(仍存,营口道10号附近),利顺德饭店(仍存,今天津利顺德大饭店豪华精选酒店),戈登堂(老市委花园,仅存一部分,今天津丽思卡尔顿酒店)等,这些具体印记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仿佛我的大半辈子的回忆,都在中国的海河边。这些东西一部分还在,一部分已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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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多利亚花园,中央的建筑是戈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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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们在维多利亚花园(今解放北园)的照片,后面的是戈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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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维多利亚花园(今解放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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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维多利亚花园(今解放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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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维多利亚花园(今解放北园),右边建筑的即丽兹卡尔顿酒店

当时我住的那一块地方的最大建筑是戈登堂,1890年建造的,从1945年以来就是中国政府的办公的地方。唐山大地震那一年,戈登堂受损严重,拆除了绝大部分,当然,我感到高兴的是,留下了仅有的一小部分。现在,在原来戈登堂的上面,已经建起了五大院工程项目中的四号院,不过,建筑外型并不是按照以前的戈登堂。但是,在海河南岸的津湾广场的右边,也就是天津现在的银监会天津监管局(长春路与吉林路的交口)就是按照戈登堂原型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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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戈登堂(今泰安道解放北园北面,五大院中的第四号院,利顺德大饭店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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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建筑为的戈登堂仅剩建筑中的的一部分(摄于201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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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原戈登堂在海河南岸新地址建造的天津市银监局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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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银监局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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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利顺德大饭店,于1863年开业(今解放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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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利顺德大酒店造型不变(摄于2012年4月)

下面,让我说一下我在那里所经历的事。

我童年的第一个记忆是那一声“白莲花……”的叫卖声。仿佛随着我的呱呱坠地,那样的声音是多么的奇妙,向这个世界宣示着我的诞生。“白莲花……白色的莲花……”那老头的声音是多么的嘹亮,透过我的窗户,传进我的耳朵。

每当这时候,一个瘦削的女人就会从我的蚊帐探头进来,带上两句催促的话语:“该起床了,该起床了!”这是英姐。英姐是我家的仆人,她是从某个不知名的小地方漂泊到天津的,她本来不会说英文的,之后在和我们的接触中,逐渐地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文。

英姐是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勤劳、善良,但又有些许的守旧,封建的残留思想还是有的。

我还记得,我起床后,就不停地在房间里转,也不出去,就等着吃我的早餐。我父亲是在上海的英租界工作的,我母亲本来在伦敦住的,我的爷爷奶奶都在那儿,但是为了和我爸在一块儿,她就过来了。我母亲的脾气很糟,稍有不顺就大声嚷,不时的还骂上几句,这看起来就不像是个英伦女子。英姐每次在这时候就很安静地在她旁边,就干看着她,看着她那样气疯疯地折腾,然后才去干别的事。英姐也不是没有劝过我母亲,但是我母亲根本听不进去,英姐为此还挨骂了好几回。这结果就是英姐之后再也没有劝过我母亲了。英姐后来和我说(我稍长后):“你妈就是脾气不太好,要是脾气能好一些,生活会过得更好些。”

我家的灰色砖房距离运河不远,这条运河是元朝的忽必烈大帝下令修复的,当然它是通到海河的。有一条小小的河,仿佛是隐藏在草丛中的一条银带,我把它叫做“隐溪”。现在,运河和隐溪都没有了,只有漂亮整齐的街道。旧时的天津是很多河的,大的小的,沼泽湿地也很多的,即使是今天,在周边地区,你可以感受到当年的我的感受——荒草,荨麻,流浪狗,中国的小孩。我的童年是在这一块地方度过的,但是这块土地上的中国孩子,他们的童年生活和我的是很不一样的。这个我会在后面详细叙述。

我家的后院不大,往外边一点是荒地,不过后来随着租界的发展,渐渐的就建起了房子之类的。天津以前还是挺多荒地的,现在说实在的也是蛮多有待开发的土地。

在我家的院子前的小花园里有一棵小树,现在,那里还种着一些树,当然不是那时候留下的,现在的树只是一些街道的行道树而已,“亭亭如盖”的景象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整齐,很漂亮。话说花园中央的这棵小树的叶子是垂下来的,我不记得它是什么树种,但是它看上去的确是年轻挺拔的,树枝和叶子一块儿垂下来的样子让它看上去就像一把雨伞,所以,我叫它“雨伞树”。

我家的房子对面,花园过一点,就是隔着咪哆士道的地方,是英国军官餐厅,那个建筑和我家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个阳台。如果你待在餐厅对面的马路上,在一天里就会看到英国的军官从这里进进出出,坐着中国人的人力车(在租界汽车的使用不是很多)。这条街的尽头,就是英国兵营,那里有一个拱门,还有斜斜的屋顶,有点像安立甘教堂的红色瓦砾。

军官餐厅周围是有胸墙的,这是为了预防中国的土匪袭击租界而筑的,义和团在紫竹林的那段故事,让在中国的外国居住者无不心惊胆战。这胸墙可以缓解土匪的进攻速度,以等待不远处的皇家军队来救援。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维多利亚花园,你可以从前面的照片中看出,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孩子,但没有华人的孩子。只有外国人携带着的华人佣人才可以进去,其他一般的华人是不容许进去的。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这里是英国政府在天津的驻地,另一个原因是20世纪初的拳民之乱使外国侨民对中国人的担忧。

维多利亚花园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世界,这里的一草一树都留下过我的印记,即使是现在,成为解放北园的花园,没有了戈登堂,没有了大钟,没有了我所熟悉的一切,但是,在这个中西结合的花园里,在园中的亭子里,我依然可以回想起我当年和我玩耍的伙伴们,还有英姐,还有我妈妈,还有会弹钢琴的麦克叔叔。对面的依然是利顺德大酒店,咪哆士道的布局还是这样,我是该高兴的。

花园里面的大钟是从海光寺那边运过来的。海光寺原来是一个寺院,现在你要是去那里看,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寺院的痕迹,除了这个地名。就如同中国北京的菜市口,只能在历史书籍里面出现。这座青铜铸造的钟没有挂起来,只是被安静地放在一个高高的石台上,并且从来不会有木头撞击它。英姐说这不是在寺院里,所以不需要撞击。我们这一堆小孩子经常从园子的草坪上拾起小石子扔向大钟。那一声清脆的声响,比海河里的轮船的汽笛声要好听多了。

有一天,英姐告诉我说,我五岁了。当时我正在我母亲的书房。书房里的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那是母亲从伦敦带过来的,看起来有些年代了,因为它的外表很粗糙,我总用手指头轻轻去抚摸这一层层的纹络,感觉很舒服。我只记得那天的天空很晴朗,因为中午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面看了看对面的房子,阳光斜斜地照在那些房子的屋顶,那些各式各样的中世纪风格的红色屋顶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好看。“你记住了,今天你五岁了!”母亲在我耳边跟我说,她的黄色头发有点凌乱。

晚上,英姐给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包括中国的菜肴,我依稀记得的是宫保鸡丁,满满的装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其他的我都不太记得了。晚餐后,我们和英姐一起到维多利亚花园,英姐跟其他的管家在园中的亭子聊天,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我终究不明白他们之间为什么总是有聊不完的话。我在园中,又开始了我的玩耍。只是这样的日子貌似不多了。

……



鸣谢:感谢布莱恩·鲍尔,本文的灵感和部分素材(咪哆士路、维多利亚花园、英姐,隐溪,军官餐厅,墙子河,部分图片,“白莲花”部分)来自他的著作。这篇文章只是未竟的一次尝试,且我确信之后也不会继续写下去。留白的意义在于它会给人遐想,而遐想的错觉让人回味无穷,即使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最后,只想说:天真NM冻! 毕。

                                                                                                                    ——于 小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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