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书生,专门为别人写铭文。
铭文写的都是死去的人,所以有人称他为鬼书生。
鬼书生着一身长袍,青灰泛白,面色冷如寒铁,一杆破笔游走纸面,生生将死人的故事写哭了活人。
但是日子久了便有人发现,鬼书生为那些达官贵人写出的故事总是浓墨重彩。而穷人的故事总是轻描淡写。
有人说,“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鬼书生听罢,也只是摇一摇头,晃一晃脑,他说,“不懂罢了。”
后有一天,有人撞见鬼书生从深井里提水。他问,“书生提这井水何用?”
“以水代墨。”鬼书生淡然一说。
那人回去后仔细琢磨,他想鬼书生以墨写贵人,却以水写众生。莫不是书生自有书生的执念。
他告诉众人自己的发现,众人这才释然了对鬼书生的一番误解。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来找鬼书生写铭文贴。他们指名便用那井水代墨。
甚至有人说,“深井之水干净透彻,积日月之精魄,恰喻那些高洁之人尔。”
书生挥袖苦笑,他还是说,“不懂罢了。”
有一天,一老者经过。他看书生沾水舞笔,水写的字在纸上片刻便挥散了去。
老者捋了捋胡须,恐书生将他轻看了去,便说:“好字,好字。好故事好故事。”说罢他便佯装大笑而去。
书生看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时间不过一会就将他吞没了去。他突然置笔,有些伤心。
“莫不是看到那老者便想到以后的自己,这才伤感?”路上有人停下来问。
那人锦衣竖髻,揺扇而行,翩翩如一羽翼。看起来很年轻。
书生打量着他半晌,才吐字说,“正是。”
青年人素来听说鬼书生擅写铭文,对死人也自是有一番见解,便好奇问:“死人是否能读懂这水写的铭文?”
书生答,“死人已死,已不需要懂铭文。”
青年人听罢,似是懂了。鬼书生沾水而写,他看似在写却也未必在写。无人能懂,写也是没写。
他若有所思的离去。
那天之后,铭文帖也叫白帖。一张白纸上无字无墨,那才叫真正的铭文帖。
大街上,有一妇人捧纸而泣,甚是伤心。就连鬼书生都好奇。
他挤入人群,有人问那妇人为何伤心。妇人说,“只因看到鬼书生为我丈夫写下的铭文,字字珠玑,催我心肠。”
书生将那妇人认了半晌,虽然花容月貌,心说却从未见过。于是便在人群中笑唱,“不懂罢了,不懂罢了。”
被那妇人当街的一哭闹,世人更加觉得鬼书生以水代墨写出的铭文精妙。
“捧纸而泣”竟成了当地的一个风俗了。
可笑的是书生却越来越贫穷,因为一张白纸无字便是铭帖,要他书生有何用。
这样过了许久,鬼书生穷死了。他一生只有那一件长袍,也做了寿衣。有人说鬼书生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无钱买墨”。
鬼书生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鬼书生。
阴间有老鬼问,“书生,我的铭文你究竟是怎样写的?竟叫我那娘子哭的那样伤心。”
鬼书生疑顿,那鬼自报了家门。原来他未亡妻正是那天闹街的妇人。
“我从没为你写过铭文。是你那妻捧纸做文糊弄世人。”鬼书生说完便大笑,他这辈子从没那么畅快过。
有个老者形容猥琐,他说自己是书生的故交。
鬼书生终于想起这个老者曾夸他水写的铭文好。事隔多年他终于有勇气问,“当日你看得懂吗?”
老者扶一把他的胡须,笑道,“当日不懂装懂,今日却是真懂。”
听完鬼书生又是朗然一笑。他自觉再无用武之地,愿堕入畜牲道。
老者阻拦说,“你活着为鬼写铭文,死了也可以为人写明文。”
鬼书生听罢,深以为是老人言。从此他便时常深夜幻化成人,执笔为文。
鬼再也不愁买墨钱,于是阳间时常有人在自家的书房看到鬼书生用墨写的明文。清晰可见,字字铿锵,意味深远。
然而再也没人敢说看懂过。倒是那些阴间的鬼看到书生写的明文,日日啼哭,夜夜哀嚎,没完没了。
那之后,有人说鬼为人写的故事称之为明文。据说阴间有个鬼书生,他专门替鬼为人写明文。
当年的青年人,已是当地最富有的贵人。也听说了此事,他念及当年与书生的一面之缘,便为鬼书生盖了一座庙,题字“铭文明以明文铭”。所以直至今日,鬼书生的故事还在为人效仿和传颂。只是那题字已没人能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