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014)by春衫冷

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7 落梅(2)

窗前的人慢慢啜了口酒,晃着杯子踱到床边,施施然坐下:“冷一点,容易让人清醒。”

凛子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深色军服和冷白的手套,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她回想着自己究竟哪里有了疏失破绽,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却见虞绍珩淡淡觑着她,按开了床头的壁灯,“凛子,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有两件事要问你,你告诉我,就不用死。”他的口吻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仿佛只是寻常谈天,说到最后四个字,甚至还浮出了一缕温和的笑意。

凛子的笑容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神情木然地闭上眼,尽力地克制自己呼吸的幅度。虞绍珩又啜了口酒,语气依旧不温不凉:“凛子,算了吧,你做不到的。”

专业的谍报人员都受过应对审讯的训练,自我隔离就是其中一种,通过麻痹自己,弱化对外界环境失的感知来对抗审讯;但虞绍珩相信,像凛子这样年轻而自傲的女孩子,很难对一个刚刚发生过亲密关系的男人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至少,她会愤怒。

他注视着凛子不断颤动的睫毛,接着道:“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很讨厌我,但是你冷静地想一想,跟我谈比跟我其他人谈好。我给你五分钟,你实在不愿意跟我谈,我就叫别人来。”

凛子深深呼吸了几下,楚楚一笑,睁开了眼睛,“绍珩君,我们能不能用一种比较舒服的方式来聊天?”说着,挣了挣被系在床栏上的手腕,眼神妩媚而挑衅,“你的格斗成绩是A等,难道你怕我?”

“我不怕你,怕麻烦。”虞绍珩笑微微地喝尽了高脚杯中的残酒,“我也不知道你身手怎么样,这样比较简单,不浪费时间。”

凛子嗤笑了一声,“你想问什么?”

虞绍珩放下酒杯:“两件事,第一,沣南军区春季演习的情报资料你有没有接触过?第二,你跟许兰荪什么关系?”

凛子听着,心下一凉到底,她原想着也许是今晚她太大意,翻看他的公文被他察觉了,还想着怎样避重就轻地脱身,但他问到许兰荪,却显然是有备而来了,咬着牙思索片刻,终于有了决心,“我不说,是死;说了,我的上司也不会放过我。我们这种人,暴露身份就等于死,你杀了我吧。”

虞绍珩看着她一副引颈就戮的神情,倒似有些好笑,“凛子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啊!可是,死,有时候并不是最恐怖的事。”

说罢,突然拎起他方才搁在床头柜上的酒杯,“啪”地一声直敲在凛子头顶的床栏上,碎开的玻璃茬子应声落下,凛子骇然惊叫,却无从躲闪,只能闭紧了双眼,冷锐的玻璃碎片贴着她的脸颊跌落在堆枕的乌发上,虽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却也叫她惊悸地出了一层冷汗,“你……”

虞绍珩拎着半盏残破的酒杯,摇了摇头:“你们女孩子也真奇怪,死都不怕,怕变丑。”

凛子听他语气中似有怜悯,缓了口气,晶莹的眼眸里泛起一层凄楚薄雾:“演习的事我不知道,至于许兰荪——”她不无幽怨地望了虞绍珩一眼,“他不过是个书生,我接近他,其实是想多了解一些你的事。”

“凛子,你不老实。”虞绍珩莞尔一笑,右手一扬,破损的杯缘飞快地从她面上划过,已有凸起的锐角刺破了她的肌肤。凛子呆了一瞬,面颊上的痛感才渐渐清晰,她惊痛地叫了一声,刚才着意酝酿的眼泪立时滚落出来,咸热的泪水浸到颊边的新伤,那一线冷痛又填添了热辣刺麻,“你杀了我,虞绍珩,你杀了我吧。”痛感愈著,她眼泪淌得愈多,眼泪愈多,那痛感便愈发难以忍耐,她此刻看不见自己的形容,只觉得满脸湿热,亦不知道究竟是泪还是血,越想越觉得自己形容可怖,终于抽泣起来:“你杀了我吧。”

“嘘……”虞绍珩蹙眉看了看她,伸出食指在她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凛子,别闹。”那形容倒像是在娇哄哭闹撒娇的小孩子,“你知道的,我是新人,刑讯那一套我不懂,也不喜欢。而且,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他温言说着,拇指沿着她颊上的伤处柔柔推抚了一下,伸到她眼前,凛子见他白手套上洇湿的痕迹,血色只是粉红的一痕,便知自己面上的伤口不甚严重,心底一松,抽泣很快便止了。

虞绍珩面上的笑容却忽然一冷,“不过,你不要觉得我不忍心动你。”他说着,又拎过那半盏残杯,破损的边缘轻巧而准确抵在凛子颊边的伤口上,“刚才可能我手快了,你没什么感觉,我再慢慢地来几下,我保证你以后就再也不愿意照镜子了。

乖,好好说,我就问你这两件事,你交了那么多男朋友,叫谁帮你打听演习的事了?说清楚了,我给你个出路。”

凛子颤巍巍地向后撑着身体,尽可能地避开他手中的“凶器”,沉吟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这个任务,也没有这方面的资源。”

“那你是来干嘛的?”虞绍珩悠悠一笑,挪开了手里的杯子,调侃道:“就是专陪人解闷儿的?”

凛子面上一红,抿了抿唇,声音也压得很细:“我只负责搜集贸易情报,无非是些进出口案子的标的……你们既然查过我,那么,我……我交往的人你应该也都知道了。”

无非是些进口案子的标的……她说得好轻松!虞绍珩心底冷笑,这些年,两国政冷经热,贸易额激增,以国力财力衡量,同扶桑人成交的生意远高于欧美,大约案外的功夫着实也下了不少,“是吗?那你勾引我做什么?”

他这一问,却让凛子不免心中一刺,恼怒地瞥了他一眼,“因为你是虞浩霆的儿子。”

言外之意就是他这个人并不足取了,虞绍珩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着闹,却忽然把手按到了她胸口,“跳得不快,像是真话。” 他的手套倒比她身上的单衣要厚实,凛子只觉得肌肤上一热,未来得及脸红,他便移开了手,正色道:

“那许兰荪呢?我老师那样的学究,你怎么钓上他的?”

凛子怔了怔,见虞绍珩目光雪亮地逼视着她,才犹疑着开口,“……我只是受命跟他联络,传递消息,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她说罢,便见虞绍珩神色一凛,沉声道:“他有什么消息给你们?是我家里的事?”

凛子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摇头道:“我只经手过一份矿产资料,年初的时候,北边新勘探了一处稀土矿,我们需要矿石的测定数据。”

虞绍珩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悚然。矿产的详细资料,一方面牵涉到开采、冶炼设备的进口选择,另一方面,亦牵涉到将来的资源储备和出口;前者是生意,后者是国策。扶桑人挖空心思在这件事上钻营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许兰荪不但自己是业界翘楚,且多年来一直主持国内最好的实验室,倘若如凛子所说,他落入扶桑人彀中并非最近的事,那么,这些年泄露出的资料就不堪设想了……

凛子见他沉吟不语,一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轻声道:“你问的我都说了。”

虞绍珩默然点了点头,“待会儿我叫我的同事来,他们会按程序处理你的事。”

凛子一愣,旋即愤然地瞪着他:“你说过给我一个出路的。”

虞绍珩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凛子,公事就得公办。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因为你漂亮?”

凛子眼里一热,泪水又滚了出来,挣扎着骂道:“骗子,彻头彻尾的混蛋!”

虞绍珩随手拭了拭她的眼泪,“凛子,你恨我是理所当然;不过,你更应该恨叫你来做这件事的人。你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不做这一行,会过得很快乐。”

凛子侧过脸,躲开他的手,庄重地道:“我的父亲是最后一批牺牲在战场上的帝国军人,我们全家都以父亲为荣,叔叔从小就教导我以父亲的志向为志向。你这种人,不会明白的。”

虞绍珩看着她,似乎有些怅然,“凛子,有志气是好事,但教你走这条路的人,无论是谁……他一定不爱惜你。我家里的事你大概知道很多,我有个小妹妹叫惜月,她的生父也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但是在我家里,没有人会教她去走这么一条路。凛子,真正爱惜你的人,绝不会让你身处险境。”虞绍珩说罢,轻轻蹙了下眉,又道:

“我的同事会有很多事问你,如果你配合,等事情完了,我可以给你另一个身份,送你到别的地方去。至于以后的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凛子愣了愣,“……你说的是真的?”

“你觉得我还有必要骗你吗?” 虞绍珩说着,便探手去拿床头的电话,“其实,我也没骗过你什么,这里真的是情报局的安全房。”

凛子知道他是要叫情报局的人来“处理”自己,忙道:“你等等!我也有事要问你。”

虞绍珩回头笑道:“你不会是想问我,有没有爱上你吧?”

凛子颊边一红,咬唇道:“你第一次带我上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抓我?费这么大的周折,你不累吗?”

虞绍珩笑道:“傻丫头,那么多人都看见是我把你带走的,回头你们领馆报了案,不跟我要人吗?”

凛子冷笑道:“……难道现在他们就不会查到你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我的车那么扎眼,你们领馆的卫兵一定都看见了。回头查起来,你们的人会知道昨晚我送你回去之后,你接了一个关西口音的电话,然后就一个人来了帝国饭店——昨晚的展会上有不少你的同乡,风流多情的凛子小姐‘他乡遇故知’也是件很寻常的事吧。再者,你都说了,我是虞浩霆的儿子,你们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身份可疑的三等秘书,来搅扰我?”

凛子回想着昨晚的事,越听心中寒意越重,他诸般做作原来竟是这样的处心积虑,引诱自己飞蛾扑火,“你真是个残忍的人,你为什么要……”她宁愿他直接抓住她义正词严地审讯一番,也不愿意被这样戏弄和羞辱。

“那是你还没有碰上真正残忍的人。”虞绍珩垂眸一笑,“我不是要假公济私,只是凛子小姐太热情,我一个朋友说,这种时候不成人之美,未免太不厚道。”他闲闲说罢,拿起电话拨了号码,“你们过五分钟上来带人吧,审完了告诉我。”

他起身关了窗,又望了望紧抿着唇的凛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好好想想将来去哪里不容易被你们的人找到。”

眼看他要走,凛子忽然涨红了脸叫住他:“虞绍珩!”她扭了扭已经麻木的手臂,“你至少让我把衣服穿好。”

虞绍珩蔼然笑道:“你放心,别人比我守规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说着,从衣架上摘下军帽从容戴正,拎着自己的公文包走了出去。

凌晨的夜色最浓,空气却最清。

一城的人间烟火都被素洁的雪光压住了,惟有江岸上的梅花,透过枝上的积雪送出一脉一脉清婉的冷香。虞绍珩脱了手套丢在路边的果皮箱里,看着四下晶莹若琉璃的积雪,不由低声赞了一句:“雪的碗里,盛的是月光。”

他随着幽咽的江水慢慢踱着步子,检讨自己昨晚的言行。他终究还是心软,凛子这样的角色,并没有“善后”的必要,大约是因为提到妹妹,叫他动了怜意,又给自己找了桩麻烦。至于他和凛子这春风一度,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现在想来,倒有点额外的趣味:来审讯凛子的人看到他留了那么一个“现场”,一定会汇报给蔡廷初。他实在很想知道,这样的事蔡叔叔会不会一并转告给父亲,他们又会怎么看他?

但说到“假公济私”,他扪心自问,不能说一点没有。于公,他觉得有了这么一件事,再讯问起这女孩子比较容易,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于私……他有些不愿意深想,却又觉得必须理清自己的心意:她皓腕轻舒解脱自己的礼服,玲珑圆润的腕子叫他蓦然想起曾经在脑海中闪过的断章——那样纤纤秀致的一双腕子,在琴弦上抹滑勾挑,该是什么样呢?

他之前迅速打消掉的念头突然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既让他惊讶,又让他自觉龌龊,是因为他这些天一直在探听许家的情况,还是因为他这么久有交女朋友了?他觉得,有必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许兰荪……

审讯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蔡廷初的人对凛子会有更详尽的讯问,许兰荪的事无可隐瞒,也不能隐瞒。事情牵扯到虞家,蔡廷初会有极稳妥地处理,可是这种倚靠别人的感觉,即便是他自幼亲近的长辈,也还是让他觉得不大舒服。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然独当一面,而他却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他的家人。虽然他明白时移事易的道理,但这么多年,这种无力感始终如影随形地蛰伏在他心底,一遇缝隙便飘摇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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