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乌有

吴忧,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父母给他取名字的时候是希望借着自己这与生俱来的好姓氏,让他一生无忧,平平安安的享受这个名字的福报。可这吴忧可能与这好名字八字不合,就是享不了这等上好的福气。

他现在是一个精神病人。在20岁之前,他和正常人一样,几乎每天都过着上学散学写作业吃饭睡觉再上学的日子,循规蹈矩的生活早已使他厌倦,所以在高中毕业那天他就开始释放心中圈养已久的小怪兽,这头小怪兽生性只有一个特点就是爱自由,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就任由着性子去做,不顾外界的眼光和种种猜疑。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一些连他父母和体己的朋友都听不懂的话,间时伴有莫名的发笑,甚至有时会狂笑不止,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孩子是疯了,终于在他一连五个晚上都在狂嚎之后被父母一狠心送进了凌津精神病院。

凌津精神病院是该市最好的精神病院,还是一所专门研究精神病患者的研究所,另外,它还有一个“人间天堂”的美称,有多少人慨叹如果自己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安享晚年真是祖宗八辈积德。且不说病号房间从装修到布置都非常的人性化,不同年龄段分区管理,从医生到护士都是在业内非常专业的人士,就说它的放松理疗室,几乎所有的配置都是正常人希望过的日子。凌津医院,有着全国最人性化的理疗设施,如果所有的精神病患者在普及知识的时候都了解到有这么一所医院,得羡慕的精神病发作数十次。就让我们先来俯瞰一下凌津的一楼吧,西面是整栋楼的大门,配有保安室,保安是位穿着保安制服的大爷,年龄有60岁以上,应该是在这谋生的原单位退休工人,整天除了在上下班高峰期对着每一位进出的医生护士像看自己的孩子似的一笑之外,就是玩手机游戏,每天会有几个保洁阿姨过来一起唠嗑,或者一起玩手机,不时地发出慨叹或惊呼。北面是两路电梯,一路是手术专用,一路是通用,由于在此住院的精神病号几乎不用手术,两路电梯都是通用。东面和南面除了有一间护士室之外都是放松理疗室。而整栋建筑并不是规则对称的,东面南面设置的面积稍大。陶艺室,里面有两架可以捏陶泥的机器,另外有可以捏制的塑泥,配有可以让病号学习捏制的书籍,上面每一步怎么做解说的都很详细,还有可以自己涂颜色的雕塑,房间的正中间有四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桌子比较大,可以坐下20的病号和两个看管他们的护士,靠门的位置有两个展示柜,上面摆满了病号在这个房间里捏制绘制的各种水果、动物、卡通形象,其中有一只泰迪狗尤其形象逼真,摆在那跟真的相比就差会汪汪汪地叫了。旁边的墙上也没有闲置,上面挂了几张病号的家人的照片,大多数是病号的小孩。手工坊,功能跟陶艺室大体相似,但是偏于手工制作,比如十字绣、编织、叠纸之类的,在房间的拐角处有一面布幅很大的十字绣,有一位病号每次下来放松时都来绣制。展示柜上摆满了一些叠纸拼接而成的玩物,都算得上精致,墙上挂着一幅幅已经成型而且精心裱好的十字绣。这都是精神病患者的佳作,无论是陶艺还是手工,其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可以缓解病号吃药之后出现的手抖的副作用,还也以使他们更有耐心更加细心。成型的作品护士会精心的烤制、装裱,等他们出院之后可以带走自己曾经的心血。台球室,里面有一面台球桌,在所有的病号里有一个女病号是这间台球室的扛把子,上到医生护士下到保安大爷,横扫整栋楼无敌手,为此还收了几位得力的徒弟当陪玩。与之相比,乒乓球室就略显冷清,国家队的威风完全没有浸染到这间十五平米左右的小屋。桌游室,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的隔间可以玩沙盘,但沙盘这东西在心理学里是很难以攻克的一部分,护士难以由病号摆的东西彻底洞察他的内心世界,长此以往,只能由着病号瞎摆弄。外面的一部分有飞镖,飞镖是特制的,只能扎在靶子上不能伤人;有桌上足球,恐怕吉尔伯特·库雷蒂怎么也没想到他伟大的发明会被搬到精神病院;有象棋、围棋、五子棋、跳棋,不得不说为了培养病号的思维能力,医院真是费尽心思啊。健身室,里面有跑步机、哑铃、握力器、健美车、健步车,健美车常年处于瘫痪状态,其实,这里的其他健身器材也是常受到冷遇,几乎没人喜欢来这锻炼,当然,除了闲暇太久日益见胖的护士。书法室,里面分毛笔书法、钢笔书法、绘画、阅读四个区,墙上挂着几张当地名家得书法,展示柜上没有病号的作品,尽是写与书法绘画相关的书籍和一些定期更换的杂志。娱乐室,是一间可以唱歌的屋子,与医院出门向西走200米的量贩式KTV几乎类似,病号格外青睐这间屋子,哪怕是一个人唱十几个人坐在沙发上听着也可以,那嗓音比发病时的嚎叫好听些,反正非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来的。与KTV不同的是,这间屋子还可以看电影,当然电影是在护士的监督下选取的,原则是不能费脑,不能让他们受到惊吓,不能过度悲伤,所以像《恶棍天使》这种搞笑类型的已经在这个屏幕上播放过不下三四遍。另外还有一间房间叫“发泄”室,顾名思义就是病号可以在这里大声喊叫、拳击发泄自己的情绪,但是做发泄是要付费用的,一次200,所以很少有人做过发泄。在这楼的中间位置有羽毛球场地,但不是专业的胶质场地,也可以跳绳。这所有的活动区域都是与外面隔绝的,边缘的位置有玻璃做围墙,每到探视期,偶尔会有家属站在玻璃墙外探视。

又到了每天两小时的放松时间,八楼的病号自觉地踢踏着拖鞋衣着整齐的站在走廊里等待下楼的命令。这是他们都非常期待的两个小时,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可以在一楼尽情玩乐,每一个病号的心情都是非常愉悦的。有些精神病患者的心情几乎完全表现在脸上,红光满面的,带着病房里不常见的腼腆的笑,脚趾抓着拖鞋,非常期待又有点紧张,生怕自己在这紧急关头犯了什么错就被剥夺了下楼放松的权利,所以有人天天去,有人顶多一周去一次,在这种事情上,值班的护士就掌握着生杀大权,每个病号都乖乖的。当然,此等待遇不是每个病号都能享受的,刚刚入院接受治疗的患者自然不能接受这种理疗方式,他们会很狂躁或者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很淡漠,甚至有的人会没有任何征兆的打人,在这里工作的护士人身安全很难得到保障,因为患者打人,医疗人员不能还手。吴忧见过同病房的患者抓着正在给他喂药的小护士的头发死死不放,患者凶狠的嚎叫和受到惊吓的护士撕心裂肺的惨叫在整个楼层回荡不绝,虽然有值班人员听到之后马上过来将二人撕扯开,但吴忧一直感觉这两种惨绝人寰的惨叫在他耳边回响。护士受到患者的攻击时吴忧就木木地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由它向任何一个方向发展。而此刻的吴忧早已不在那个重症患者楼层,他也在八楼排队,期待着第一次机会的到来。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他想到每一间屋子待会,两个小时下来,他转完了八间屋子,剩下一间发泄室。陶艺室有一位兄弟一边给多啦A梦涂着蓝颜色,一边讲述着自己曾经在医院外的光辉历史,以及他“二进宫”的经历,另外19位病号一边忙着手边的泥塑一边听他讲述,像是在听白胡子老爷爷讲故事,就连监督的两个护士也是挺认真的听着。其实,这些能够下来的病号在外表看来几乎与常人无异,可能有人说话速度偏慢,行动迟缓,但把他们随随便便扔在哪条人潮熙攘的大街或者哪个客流量较大的火车站,没人能够说他是神经病患者,但这必须是在吃了药的前提下,没吃药就放下来谁也不敢保证这里会不会变成一片狼藉。桌游室里有一个胖乎乎的护士在跟病号下五子棋,据说这病号虐得她满地找牙。娱乐室的隔音效果不错,在外面几乎听不到那不堪入耳的声音。吴忧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骗了,被满嘴跑火车的病号骗了,被护士手上对于此的一点点权利骗了,这就是他们一心期待的地方?为什自己一点都不感兴趣?难道自己还不能出院?一串串疑问像一群黑衣人,每一个都恶狠狠地拽着他的四肢,揪着他头发,试图将他拖进每一间房子,按着他的头让他融入环境,而吴忧在那里只看到了黑暗。黑暗!黑暗!黑衣人揪着他的耳朵并在他耳边嘶吼:进去吧!快进去吧!那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不要再想你的世界!不要在怀疑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正常的精神病,而你,是精神病中的怪物!快进去融入他们,他们做的才是你该做的!吴忧被这一连串的催喊吓到了,一下子瘫软在墙脚,病号的歌声从门缝里阵阵喷薄而出,撕咬着他的耳朵挠着他的耳膜,吓得他紧紧地捂住耳朵一声高过一声地喊着“不去!不去!!不去!!!”喊声把他带进了越转越快的黑色漩涡,他的意识被卷进了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黑洞,黑色像浑身长满爪子的虫子搲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啃噬着他的心脏,流出让人恶心的黑色粘稠的血液,就像被束缚的普罗米修斯被秃鹫啄食着五脏六腑。一阵拖拽使他清醒,他不再呼喊,静静地躺在床上正在从电梯送回病房。医生把他关进了一间病房单独看押以免再次犯病惊吓到其他病号。吴忧躺在洁白的床单上,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惨白的房顶,眼睛里毫无神色,充满失去了救命稻草的绝望,这跟稻草对于吴忧来说不仅是救命稻草,也还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人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什么,实际上也没有人关心他的想法,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在乎一个病号的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幕:恶狠狠的病号,被揪的快要脱裂的头皮,一双狰狞的眼睛一双受到惊吓被眼泪包着的眼睛,一阵阵来自不同深处的嘶吼,嘶吼里充满着恐惧,浑重的恐惧是病号,常年压抑在心底的一切突然爆发,突然的爆发差点烧毁了他,烈火蔓延到护士,恐惧变成了把尖细的刀子……突然他侧身蜷曲抱着双腿,像个被人拐走受到惊吓的孩子,浑身颤抖,黑衣人再次把他拖进了无底洞,他似乎听到什么摔碎的声音,啪啦,摔在地上清脆的声响,割扯这他的心脏他的喉咙他的每一点神经末梢,额头上手臂上的青筋鼓胀,汗珠顺着流下,几近爆裂,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头野兽一样在丛林里狂奔,折断横在眼前的树枝在灌木丛里挥舞着,像个原始的怪兽,时而狂啸,时而围着篝火跳着狩猎舞,有万条火舌舔着他的脚丫和腿毛,篝火熄灭了,他终于看清了自己。他只是想突破限制做一件事,可周围的人都不理解他,非要把一个“精神病”的帽子安在他头上,看清了,也想通了,自己想克服天性的缺陷,可是逆着天性做事,才是摆脱这顶帽子的最佳方法,才能迎合所有人的心意。找到了出路的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他还躺在床上,只是不再颤抖,而是开始哭泣,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个受了万般委屈的老人,眼里就是沧海桑田,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打着赤脚追着呼啸而过的火车,捡从火车上掉来的煤块,舔着门市部赊来的棒棒糖回家看大风车动画,藏在邻居家草垛里等着小伙伴来找,光着身子在清水河里洗澡,调皮地挖起河底的淤泥糊在过河的石块上,坐在老家屋顶上看数不清的星星,找了一整个童年的北斗星它到底在哪,三国英雄卡到底没有集齐,小时候蛐蛐讲过的讲故事忘了怎么开始。他哭的很委屈很孤独,泪水夹杂着汗水干了之后他又恢复平静,静静地躺在床上,而眼睛里早已是千年万年。

医生护士都去吃饭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有吴忧知道,而他也很快忘记了。吴忧第一次去一楼就发生了这么大的意外,这让医生剥夺了他去一楼的权利。吴忧恳求负责给他吃药的护士给他拿来纸笔,他在上面写下了“子虚乡”三个字,并细心地把每一个字涂黑,三个黑黑的大字在A4纸上显得格外醒目,用胶布贴在门口,路过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子虚乡里住着一个吴忧。他从不闹腾,像个正常人一样,吃药,吃饭,甚至难过,谁都知道子虚乡里的吴忧每个有月亮的晚上都会站在窗边看月亮,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又旧欢新怨。楚有子虚,齐有乌有。

他的父母远远地探视过一次,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妹妹。父母探视过的第二天他去发泄室做了一次“发泄”,护士说,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做发泄会对里面的道具拳打脚踢,而他却跪在地上抱着道具狠狠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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