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具心理尸㊷]一个心理师离开长三角的次数可能愈来愈少了,就在小渔村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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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四十二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㊶]一个心理师还从来没有这么想离开一个地方——广州……


1.

在离开广州的火车上,我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我「恨」那位老师吗?

在尼采看来,人之所以仇恨,是因为内心存在怨恨和报复的欲望,存在着嫉妒和不满,却一时不具备足够的能力来付诸行动;造成这种情绪的原因可能是自身力量弱小或缺乏勇气,也可能是对于所仇恨客体的忌惮与恐惧。

照这个说法,仇恨情绪便是人内心中的一种自我伤害。我岂能干这蠢事?

为此,我必须搞搞清楚究竟什么是仇恨。那从最简单的偏见开始了解吧。

比如说我的斧子丢了,丢前我看到了小明,我就觉得是小明偷的。此后,小明扶老奶奶过马路,就是假心假意。小明对小姑娘甜言蜜语,就是居心不良。想呀,既然小明是这么坏的一个人,我的斧子肯定就是小明偷的。

在我的意识中,小明已经成了一种符号——小偷。在小偷这个意象被确立后,我会将小偷符号强加于小明,小偷的特点会用来解读小明的行为,以此更进一步使得小明和小偷这个符号重合。

仇恨自开始之后,如果不存在外力的干扰,并且还与仇恨对象接触了,这种仇恨便会成为一种符号被我们记忆,并且以仇恨为基础去解读所仇恨的对象的行为,一次次强化这个仇恨的符号。

说到这,我想到我强加给老师的符号便是管理能力太弱,还不了解人性。

再来,仇恨是一种符号互动的结果。我们以小明用偷去的斧子盗杀我家的下蛋小母鸡这个血海深仇为例,看看这种仇恨里面存在着哪些符号。

一是,我对下蛋小母鸡的爱;

二是,我对我自己的爱(这种盗杀下蛋小母鸡的行为,改变了我曾经自给自足的生活,是对我的一种伤害)

三是,人格层次的侮辱(下蛋小母鸡不仅仅是一种外界实体,由于朝夕相处它已内化成为我心灵的一部分)

四是,来自社会的眼光(下蛋小母鸡被盗杀这样的血海深仇都不报,在社会文化中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

这种互动使得仇恨复杂化——想到下蛋小母鸡,我会产生仇恨;想到未来的生活,我会产生仇恨;内心痛苦万状时,我会想到仇恨;看到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时候,我会想到仇恨。

由此可见,仇恨是一种智慧,化烦为简,只要记住了仇恨,就可以暂时压抑住对下蛋小母鸡的思念、对未来的恐惧,似乎只要完成复仇,一切都会变好。但是,现实远没有这么理想。

这就像,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老师身上,我就可以轻松上路、溜之大吉了一样。

还有,仇恨还只是一个开始……

弗洛伊德在晚年提出「死亡本能」这个概念,这种本能被我们深深地压抑在内心的深处。仇恨是一个开关,它给我们释放死亡本能提供了一个出口,要么毁灭别人,要么毁灭自己。

就是说,仇恨一个人是有快感的,它给了我们一个合理释放攻击的理由。

我觉着,我如实记录我在广州的工作、生活、体验就是我对老师的攻击。

2.

问题是,我怎么会仇恨似地攻击老师?这得从产生仇恨的两个条件说起。

产生仇恨的第一个条件是,有过被剥夺和攻击的痛苦体验。这有点像受过枪伤而且子弹并未取出的人,每逢阴雨天便会一次次体验到剧烈的疼痛,每次疼痛发生时便对当初那个对他扣动扳机的人痛恨到咬牙切齿。痛苦体验的起源以及强度受两个方面因素的影响。

一个是创伤事件的现实基础,包括环境、应激等具体事件。

另一个则依赖于个体的主观感受。不同的个体对于相同的外部事件产生的痛苦体验可能完全不同。比如说,马拉松对有些人来说是享受,可对另一些人来说就纯粹是受虐。

产生仇恨的第二个条件是,仇恨的主体必须要有投射防御机制的使用,也就是必须找到某个外部的客体作为仇恨投注的对象。在仇恨对象的选择上,同样的创伤事件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可能会选择不同的客体去仇恨。

《隋唐演义》中就有一个非常戏剧化的情节。天下无敌的李元霸长期受虐于打雷的声音(悲剧在于静音耳塞尚未发明),终于在某个忍无可忍的一天,他选择攻击他仇恨的对象——天上的某个迫害者比如雷神,于是将手中大锤往天上一扔,结果把自己砸死了。

举这个例子意在说明,在仇恨对象的选择上是因人而异的。因为事后李元霸众多英明神武的哥哥并没把各种兵器往天上扔,去找雷神复仇——他们都非常清楚,他们的好弟弟是被自己的智商杀死的。

当创伤发生时,人们在寻找仇恨对象时可谓费尽了心思。世间万物皆可用来仇恨,人类甚至可以仇恨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时间、命运、一种理论、一门学科(比如心理学),甚至不够中听的一句话。

当无法寻找到一个来自外界的仇恨对象时,人可能会开始仇恨自己,这种仇恨强烈到一定的程度可能会导致自杀。

到这了,就不难理解我为什么会攻击老师,还觉得这是件公平正义的事。

3.

有研究发现,对公平正义分外敏感,多半是心灵受过创伤的后遗症,且创伤大多源于童年经历:在多子女家庭中常处于被忽视、被虐待的地位;因为家庭贫困被左邻右舍欺负过;因学习成绩差被老师或同学小瞧了……但碍于现实中的种种原因,他们不得不隐忍着,而且一忍就是很多年。

等到有力量发泄这股愤怒了,他们便在潜意识里寻找相似的施虐与受虐场景,在「情景回放」中找到想象中的施虐者,为以前弱小的自己「申冤」或「报仇」。

那为什么不将愤怒指向虐待过自己的人,而是找个像老师这样的替罪羊?

一是他们对曾经的施虐者还心存幻想,等待对方真诚地忏悔和道歉,然后大方地一握手,就和解了。这显然如同痴人说梦嘛,但他们觉着,这总比绝望要好过一些。

二是他们摆脱不了中国式亲人之间看不见、说不透、摸不着、捅不破却总能感觉得到的东西——一种被亲情和血缘捆绑住的无奈和厌恶感,而选择离施虐者远远的。

三是以伸张正义为名对付相似的施虐者,不但可以免去「心胸狭隘」的坏名声,还轻易地就为自己赢得舆论的支持,这也算是给曾经弱小的自己一个蛮不错的交待。

不必说,人是需要有正义感的,但正义到这般敏感的地步,就讨人嫌了。

一旦陷入这情绪化的陷阱里,我们有些人的正义感就像「临时工」,需要时召之即来,成为我们与人对撕的武器:虽然他不直说他有正义感,但地球人都知道他有。你认为他不对,那你就是偏执、冷血、死板、愚昧无知,你没有个性,你没有正义感。

在这过剩的正义感里,通常夹杂了一点大城市小资的优越,夹杂了一点对这个凡尘俗世的超脱,夹杂了一点「这个世界无理取闹但我还要用我的鲜血直面一切」的期许。

我对自己最大的期许是,千万不要成为我曾经所讨厌的那种人,可是……

4.

曾几何时,我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剧本里的尔虞我诈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理解。我单纯地认为只要一心向善,就一定会好人好报。至于受了什么委屈,遭到什么陷害,我都默默地承受了。

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什么,并不是怕越描越黑,而是我生来就是一副和善的性格,我天真地认为只要安守本分,就不用理会其他人了。

可如今,如今我已是职场上勾心斗角的行家里手了。

曾几何时,爱情是我衡量生活品质的标准。那些到适婚年龄、却仍孑然一身的人,固然令我恻然,但内心深处,我对他们更有几许欣慰和钦佩。

我知道,他们尚无归属,是源自内心的坚持——他们希望能找到从事业成就、素养品行等各方面为他们所认同、欣赏和遵从的理想伴侣。为此,我特看不上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

可临了,我犹豫着要跟一个我觉着陌生的人去领证。

「我真不敢相信她会背叛我!我这么信任她,把很多事情都告诉她,我一度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顺顺地走下去──直到我在大街上看到她,看到她和别的男人手牵手……」

曾几何时,我是那么地憎恨感情不忠,为此,我可以毅然决然地割舍经营了多年的爱情。

可结果,结果我也频频和女朋友之外的女人私会了。

…………

难不成人生就这么讽刺,每个人最终都要成为自己曾经所讨厌的那种人?

我试着求助于荣格的「阴影」理论,我满心渴望着,能从中找到些答案。

5.

阴影,犹如我们向光而行时,在地上投下的影子,但与广泛意义上的阴影概念有些不同。

在荣格心理学中,「它是自我无法控制的无意识心灵要素之一……在正常整合自我的人格中,若有某些部分因为认知或感情分裂而压抑,就会陷入阴影。」

阴影基本等同于弗洛伊德的「本我」,它是人类原始动物性的方面,是本性的真实显现。

阴影常被认为是人格的黑暗面,也是人类的黑暗深渊。它远离光明,一度是懒惰、骄傲、嫉妒、贪婪、邪恶、诡诈、背叛等一切不合道德、伦理和社会规范的代名词,它使人类充满羞耻感与罪恶感。

于是,一贯被自我压抑、厌恶、掩盖甚至痛恨,被自我拒绝和防卫,被弃于广袤的无意识中。由此,「阴影无法由自我直接经验,所以它被投射到他人身上」,通常被投射到自己所讨厌的人身上了。

讨厌就可以摆脱或压抑掉阴影么?远没有那么简单。这让我想起歌德笔下的《浮士德》。

这部著作具有非常深刻的意义,原因在于它简洁明白地阐述了几百年来的古老问题,这问题如同希腊文化中的俄狄浦斯情结一样萦绕在人们心头:我们如何从「阴影」里解脱出来,是宁愿冒着被世界抛弃的危险,还是选择被世人接受的权宜之计?

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采取哪种方法,我们都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6.

阴影不完全受自我控制,具有自主性和动力性。阴影会自发地跑出来,占据和控制自我,而自我却很少意识到它的存在。

荣格认为,人的心灵及其每一个层面和子结构都具有能量,会找机会宣泄和释放,并支配自我。「阴影也具有惊人的韧性和坚持力,它从来都不会彻底地被征服。」

若一味地排斥和压制阴影,久而久之,随着其无法释放的能量不断聚集,「我们身上的动物性只可能变得更富于兽性。」到了一定时候,阴影会伺机报复,「这种本能的汹涌宣泄就可能进一步压倒自我,导致一个人精神崩溃而堕入无能为力的境地。」

更要引起重视的是,过分压抑着人的阴影原型,加深了心理中光明与黑暗的鸿沟。如此一来,人们也仅剩两种选择:一是,试图彻底摆脱黑暗面;二是,变成我们所讨厌的那种人。

然而,潜意识中寻求灵魂完整的愿望,使我们对阴影产生又爱又恨的情结。一如荣格所说的,当你拥抱了你的阴影,你就寻找到你完整的灵魂。

照此看来,「试图彻底摆脱黑暗面」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我们也仅剩下「变成我们所讨厌的那种人」这一条出路了。

7.

在火车上,这个让我都觉着讨厌的人读着闲书,读着读着,仿佛自己已是那些闲书中的主人公,由着作者以漠然(因而更显残忍)的口吻在书末告诉读者:「此后,吴益军子离开长三角的次数愈来愈少了,就在小渔村终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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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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