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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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文学体裁的学识
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
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的,不愿意回顾的。
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的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琴的问题一时急不来,而且技巧根本要改。乐理却是可以趁早赶一赶,无论如何要有个初步概念。
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巧,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
满足以后更当在别的方面多多克制。人生没有一桩幸福是不要付代价的。东边占了便宜,西边就得吃亏些。
我特意跟你提,为的是要你别把俄文学习弄成“突击式”。一个半月之间念完文法,这是强记,决不能消化,而且过了一晌大半会忘了的。我认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点,学得慢一些,但所学的必须牢记,这样才能基础扎实。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子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曲」而已。
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
孩子,你此去前程远大,这几天更应当仔仔细细把过去种种作一个总结,未来种种作一个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作准备,多多锻炼意志,预备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动。
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学问上,多用理智,少用感情,当然,那是要靠你坚强的信心,克制一切的烦恼,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非克服不可。
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
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心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页印象深刻。
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
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所谓放松,是一切力量都是自然的,不用外加的力。弹最强音的时候,用全身的力量加上去,而不是拿手腕来用力压;这样出来的音质才是丰满的;手臂要完全放松。演奏时,手臂要放松到可以随意摆动,而不妨碍手指的活动。我的老师说:在一切情况下,只有做到完全自然而舒服就对,并没有死板的方法,个人的感觉可能不同。还有处处要懂得节省精力,凡是不需要浪费精力的地方,一定不要浪费。——傅聪
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
冥思默想
孩子,耐着性子,消沉的时间,无论谁都不时要遇到,但很快会过去的。
每个人都该寻找对于他最自然、最放松、最舒服的方法。先生只是帮助他寻找而已。——傅聪
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
慢慢地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终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心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创伤、覆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的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
李赫特:他说音乐是最主要的,技巧必须从音乐里去练。他自己从开始学琴起,从没练过手指练习、音阶练习等。他说所有的困难是在于脑子:一旦你心中有了那种你所需要的效果,技巧就来了。技巧绝对不能孤立起来的,也绝对没有一定的方法,每个人都应该寻找自己的方法;你所感觉的困难,都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一切都要用脑子想,而且要非常自然、放松,切忌练习时有任何紧张和不愉快。而且练习时随时随地要浸在音乐里面,切忌单纯的练习技巧。弹最强音时,浑身都要不光是手,做也要坐得更重,脚也要踩得更重,心里更充满了火一般的感情:这就是他的最强音显得那么雄壮宏伟的原因。最弱音也是如此,必须从头到脚都是最弱音的感觉,切忌小心翼翼,眼睛盯着手指去求最弱音。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蒙蒙眬眬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
周伯伯前晌谈到朗读诗歌,说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浑成。我觉得这话很有见地。诗歌朗诵尚且如此,何况弹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诗,也有这经验。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着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贯,情绪更丰富。
《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
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我始终认为弄学问也好,弄艺术也好,顶要紧是human,要把一个“人”尽量发展,没成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某某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
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
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其实perfection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要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换走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盘里很精密的称过。
自己弹的曲子,不宜尽弹,而常常要停下来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追问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样的一个境界,这是使你明白what you want,而且先在脑子里推敲曲子的结构、章法、起伏、高潮、低潮等。
到先生那儿上过课以后,不宜回来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弹,而先要从头至尾细细看谱,把改的地方从整个曲子上去体会,得到一个新的picture,再在琴上试弹,弹了二三遍,停下来再想再看谱,把老师改过以后的曲子的表达,求得一个明确的picture。然后再在脑子里把自己原来的picture与老师改过以后的picture做个比较,然后再在琴上把两种不同的境界试弹,细细听,细细辨,究竟哪个更好,还是部分接受老师的,还是全盘接受,还是全盘不接受。不这样做,很容易“只见其小,不见其大”,光照了老师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连贯,失去脉络,弄得支离破碎,非驴非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师,把一个曲子搞得一团糟。
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当面的知识来充实。
要有耐心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功夫,那就不回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
我屡次强调用脑,就是说要想出针对自己缺点自己缺点对症下药的方法。······耳朵的重要性。任何技巧的难关,必须在心中预先感到它应有的效果,这样肌肉的本能反应就能很快的反应。音质,更是耳朵的问题。要求美的音质,自己心中先要有这种美的音质,才能弹出来。耳朵的敏感,手的本能反应,再加上心的感受能力;这便是美的音质的来源。——傅聪
老是蒙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作小结。千万别懒洋洋地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太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
挖一次根至少可以减轻烦恼的重要性,减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记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新烦恼的因素。
反对分散使用精力,坚决贯彻重点学习的方针。首先要集中几个作家。作家的选择事先可郑重考虑;决定以后切勿随便更改,切勿看见新的东西而手痒心痒——至多只宜作辅助性质的附带研究,而不能喧宾夺主。其次是练习的时候要安排恰当,务以最小限度的精力和时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成绩为原则。和避免分散精力连带的就是重点学习。选择作家就是重点学习的第一个步骤;第二个步骤是在选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几个最有特色的乐曲。哪些作品为主要学习的对象,哪些作为次要与辅助性质的?理由何在?
你一边写信整理思想,一边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新观念;无论对人生,对音乐,对钢琴技巧,一定随时有新的启发,可以帮助你今后的学习。
抓紧时间。避免一切突击性的工作。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内日夜不停的“赶任务”,赶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够稳,不够成熟的;并且还要妨碍正规学习;事后又要精疲力尽,仿佛人要瘫下来似的。
要练琴时间正常,必须日常生活科学化,计划化,纪律化。
不正规如何能够持久?不持久如何能有成绩?如何能巩固已有的成绩?以后一定要安排好,控制得牢,万万不能“空”与“忙”调配得不匀,免得临时着急,日夜加工的赶任务。而且作品的了解与掌握,就需要长时期的慢慢消化、咀嚼、吸收。
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日常琐事要做得neat,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的习惯,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
别人家的垃圾,何必多看?更不必多烦心。作客应当多注意主人家的美的地方;你该像一只久饥的蜜蜂,尽量吮吸鲜花的甘露,酿成你自己的佳蜜。何况你既要学Piano,又要学理论,又要弄通文字,整天在艺术、学术的空气中,忙还忙不过来,怎会有时间多想邻人的家务事呢?
你离开琴,沉浸在大自然中,多沉思默想,反而对你的音乐理解与感受好处更多。人需要不时跳出自我的牢笼,才能有新的感觉、新的看法,也能有更正确的自我批评。
要不工作,就痛快休息,切勿拖拖拉拉在日常猥琐之事上浪费光阴。
真正的智慧在于听取忠言,立即实行,因为要一个人生来就聪明是不可能的。
不过在你的日常会话中,就得润饰一下,选用比较多样化的形容词、名词及句法,尽可能避免冗赘的字眼及词句,别毫无变化的说“多妙”或“多了不起”,你大可选用“宏伟”“堂皇”“神奇”“神圣”“超凡”“至高”“高尚”“圣洁”“辉煌”“卓越”“灿烂”“精妙”“令人赞赏” “好” “佳” “美” 等等字眼,使你的表达方式更多姿多彩,更能表现出感情、感觉、感受及思想的各种层次,就如在演奏音乐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选择字眼,长此以往,思想就会变得混沌、单调、呆滞,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再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语言更能影响思想的方式了。
人生——教育——伦理——艺术,再没有结合得更完美的了。关于学习,他提出“慢就是快”,说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筑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倘若一开始就猛冲,只求速成,临了非但一无结果,还造成不踏实的坏风气…… 他说学戏必须经过一番“默”的功夫。学会了唱、念、做不算数;还得坐下来叫自己“魂灵出窍”,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戏默默的做一遍,唱一遍;同时自己细细观察,有什么缺点该怎么改,然后站起身来再做、再唱、再念。那时定会发觉自己刚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东西又跑了,做起来同想的完全走了样。那就得再念,再下苦工,再“默”,再做。如此反复做去,一出戏才算真正学会了,拿稳了。此外,盖叫天现身说法,谈了不少艺术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须与艺术一致的话。 《粉墨春秋》不仅学艺术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论学的哪一门,应当列为必读书,便是从上到下一切的文艺领导于部电该细读几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读了也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