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沉默

—我是个沉默的人,从小就乖,懂得谦让和体谅。我说。

—我是沉默,不过不是乖,风荷说,是强(jiang)。

风荷是我一直欣赏的对象,我眼中的她敏感犀利,率性真实,不过她却说自己笨笨的。她五岁上小学,无论读书到哪个阶段都在用力追赶平均年龄比她大两、三岁的同班同学,因为开窍晚,净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大概是比赛成了习惯,连晚自修后一同骑车回家去都要分个高下,直到在岔路口各回各家才算结束,我能想象得到她稚嫩莽撞地扎着马尾在风中驰骋的样子。她说敏感的个性是她可以写作的理由,她的敏感体现在与人相处时,对方的举止和情绪到了她那里会放大数倍,比如,她说,和你交谈的对象,她不仅听他讲话的声音,更加留意对方的肢体语言——大拇指和食指相触,随着身体在座位的有限范围内小幅度摆动;有时候,有时候声音是其次,听了半天不知道讲了什么,不过不重要,感觉比较重要……

有一个朋友,我打断她的话,他和你感觉蛮接近的,说过几乎相同的话,他更加特别的是——他没有嗅觉,你听说过失去嗅觉的人吗?他说自己没有嗅觉的时候我是怀疑的,最多嗅觉受损或迟钝是可能的,说是从小鼻炎造成,我也有鼻炎,怎么可能?没有了嗅觉,仿佛三原色里少了一色……这红酒,我低头靠近杯沿,闻不到味道实在是可惜,还有茶和咖啡,生活里这么多的美妙都体会不到,真是,怎么可以啊。

因为敏感,她接着说,接收到太多的讯息,所以跟人相处很辛苦,喜散不喜聚,最后只独自一人,是嫌太累要躲起来跟自己对话,写作给了我这样的出口。

我那个失去嗅觉的朋友,我说,会小心到迎合对方说话,说令对方感觉舒服的话,重心在对方不在自己身上。老实说,他不自己坦白,我并没有留意这个,只觉得他相当风趣幽默,我既已知道,便为他觉得辛苦,或许他早已成了习惯。

人生苦短,何必要这样子过生活?

门外是令人绝望的不眠不休的雨水,我跟风荷聊天时倒没有觉得淅淅沥沥的声音很讨人厌,相反,此刻很舒服,松弛下来,是自在的状态,尤其还有红酒相伴,只可惜,我这里没有相称的好酒杯,我用的是咖啡杯。

—那何谓沉默?

—沉默就是不言语。

不言语,其实是不认同,没错,就只一个意思,没有更多。

—知不知道说这话会遭人痛恨?在我这里讲讲就算了。我喜欢一切看起来不错的样子,大家都开开心心不是很好,何必搅局?

风荷嘴角一丝鄙夷,但沉默不语。

—为什么会沉默?

—不想说;懒得说;怕说;说了,有用吗?

还有什么理由?

—有,习惯了。

—好吧。Andrea和我们都不一样。

我明白,这个哥伦比亚姑娘是放松讲话的人。

—我初到英国时,最困难的是无法参与讨论,并不单纯是语言的问题,沉默太久,如你所说,成了习惯,嘴巴张不开,有许多的借口可以搪塞敷衍安慰自己,比如最俗不可耐的理由是文化差异——我们东方人比较害羞内敛啊之类的;而其实是,好尴尬,讲话的勇气都没有,有看不见的屏障,但我假装看得见,别人也看得见,我躲在屏障的背后,自以为擅长障眼法。

—昨天芳在我旁边的时候,看到一屋子的比利时和加拿大的年轻人,低语道,他们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好,很阳光的样子,和我们不太一样。

嗯。是。我应着。

我觉得我们被束缚了。芳说。

是令人迷恋的甘醇,汁液所到处无不芬芳,咽喉往下一股的温热,温热渐渐散开舒缓着压迫的神经血管。

—要到楼上吗?

酒有些喝不动,起身时发现已微醺, 掩饰着踉跄,紧抓住楼梯扶手一步步歪歪斜斜登上去。

雨开始大起来。我正对着沿河的两扇窗,雨水击打窗玻璃,是一阵一阵的畅快淋漓。

忽而闪电亮起,黑暗裂开,就只是短短一瞬,白茫茫干净净。

—怎么?

—没什么。

两个人陷入沉默。寂静的只剩下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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