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男轻女，由憎恨到理解

图片发自App

那年那天，冰天雪地，天地万物都被冰封了，而一个孩子即将出生。一个女人被人用平板车拉着，疼痛完全掩盖了山路颠簸的感觉。去镇上医院的路只有几里，却像走完整个生命那么长，那么痛苦。不久产房里多了一个黑紫黑紫，全身皱巴巴的婴儿，她就是我，整个产房里哭声最大最讨人厌的宝宝。

妈妈完全没有高兴的神色，她让大家失望了，其实是因为我是女孩让大家失望了。庆幸的是失望并不足以把我抛弃，因为他们还可以寄希望于第二胎，第三胎，所以后来我有了两个可以让他们扬眉吐气的弟弟。因为他们的出现，我出乎意料地受宠了，我乖巧懂事，从不惹事，学习自觉，从不让父母操心。

最值得骄傲的是小学六年级时爸爸拖关系把我转到城里最好的小学上学。这一举动一度颠覆了“女孩子读书没用”的庸人理论。爸爸骨子里偏爱儿子，但他也从未放弃过我，当然有些物以稀为贵的成分。在传统的农村家庭里，重男轻女不是世俗偏见，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将重男轻女挂在嘴边，但却总能用行动来诠释。

弟弟出生的时候，因为家里还想生下老三，所以就隐瞒着，对外说又生了个女孩。当时有个和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听说家里添丁了，迈着小脚急匆匆赶来，快到我家门口时，碰到了奶奶问生的男孩还是女孩，奶奶隐瞒说是女孩。那老太立马失去了兴趣，看都不想看一眼，转头又迈着小碎步回家了。后来妈妈听到这个事，一再感慨幸亏生了个儿子，要不然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早被这些老头老太的冷言冷语吞没了。弟弟虽然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却成了妈妈的大救星。

再后来又生了二弟，虽然只多了一个小屁孩，来道喜的人却纷纷说这下家族兴旺了。原来家族兴旺，光宗耀祖的大事都只和男孩子有关，爸妈花钱培养我只是为我好，希望我以后能有份安稳的工作，能找个好对象，这也是大多数农村父母对女儿最起码也是最终极的希望。

没了光宗耀祖的重任，我过得更自由更轻松，读书为自己，考试为自己，可直到顺利考上大学之后，我才明白，这样的重任我也有份。考上大学后，村里人个个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父母，那段时间我们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就连那个小脚老太也来凑热闹了。我厌倦地躲着他们，心想闻见花香都赶来了，当初生长发芽的时候也没人正眼瞧两眼。你们这些老头老太听了这么多遍《穆桂英挂帅》，可还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女孩儿，算了，我要去大城市了，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了。就这样我骄傲地乘坐人生中第一趟火车出发去远方了，而他们估计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公交车甚至小轿车长什么样。现在轮到瘦小柔弱却内心强大的我瞧不上他们了。

到了大学才发现这世界上还有独生子女这么一说，不管男孩还是女孩。我曾好奇地问一女同学，你们那地方不重男轻女吗？同学自豪地回答：“重男轻女啊，可是计划生育宣传的好，他们也没有办法。”我心里嘀咕着，计划生育在我们那怎么就放水了呢？同学也好奇我们那家家都有兄弟姐妹。还有一个和我老家相邻的男同学，大家都叫他小四，因为他在家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姐姐，我们经常开玩笑说他应该感谢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然他还不知道去哪投胎呢！再后来上班有个同事姐妹六个，想都不用想，父母肯定想要个男孩才一直坚持不懈地生啊，生啊，生了六个女娃，终于肯死心了。

长大后我自以为不被重男轻女的思想困扰了，生孩子也是我自己的事了，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又把我丢进这种思想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备孕了一年多终于怀孕了，这比当年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激动多了。一个小生命在身体里扎根了，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百般好奇。家里父母也高兴坏了，生儿育女的人生大事终于有着落了。两个月B超，胎心胎芽都有，可没过多久却停止生长了，那一刻悲伤逆流成河，我和老公依然不死心，宁可相信自己，相信那个孩子，也不愿意相信白纸黑字上写的。那可是死亡宣判书啊，哪个父母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我们又跑了两家医院，结果却是一样的，回家的路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坍塌了。过马路要看红绿灯吗？不看，泪流满面尽管走；路口要转弯吗？不转，根本不想回家。回家怎么说出口呢，不用张嘴眼泪早早摆明了事实。

流产的时候妈妈陪着，出院回家了，妈妈要走了，说了一堆宽慰我的话。临走时弟弟也在身边，掏给我两千块钱，妈妈直接来了句：“都给你姐了，还有钱给我孙子买小金鱼吗？”(那年流行奶奶给孙子买金子做的鱼，具体什么寓意不记得了，大概是商家的炒作吧)。听了妈妈的话，我好想撕心裂肺地哭一场，妈呀，你可知道流产之前我才把家里仅有的两万块钱给了弟弟，让他顺利拿到新房子的钥匙；妈呀，你这是重男轻女的火种又熊熊燃烧了吗？我可是你女儿啊，还是刚刚做完流产手术的女儿。后来我哭着送走了妈妈和弟弟，眼泪里夹杂了太多的感情，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因为这件事，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记恨我妈，甚至想到等她老了我也不养，总有一口气憋在心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直到女儿出生，妈妈伺候我坐月子说了一句话，我才从心里彻底原谅了她：“男孩女孩都不重要，只要一辈子健健康康的就好”。我很难相信这话是从我妈口中说出的，但确实是她说的。在医院里那几天，她细心照顾我和宝宝，晚上觉都不敢睡，怕女儿被偷偷抱走了。我劝她说：“妈，这里是正规医院，不用担心。”她说：“生个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能掉以轻心。”那几天因为有她在，我每晚都睡得很安心。

现在她总是喜笑颜开地和我视频，讲电话，也时常抱怨弟弟的总总不是，我总劝她说：“男孩子总归没有女孩子这么细心。”妈说：“其实有个女孩真的是脸很幸福的事情。”我问她：“幸福吗？”她眼里闪着泪花，对着镜头点头。

两年后，儿子出生，和女儿凑成一个好字，皆大欢喜。我又一次想起了妈妈的话：“ 男孩女孩都不重要，只要一辈子健健康康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