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典主义魔法设定在当代文艺创作中的衰落

〇、引子

在多年前哗众取宠的文章《为什么神秘学是科学？》中，笔者如下辨析所谓研究「自然」现象的科学与所谓研究「超自然」现象的神秘学：

如果对我们来说点石成金的炼金术是超自然的幻想，那对中世纪的人们来说把坚韧膻臭的牛皮变成香甜可口的果冻是不是超自然？如果对谢耳朵来说Griffin是超自然的设定，那对百年前的人们来说一只背上长有人类耳廓的老鼠是不是会被奉为谛听的使者？传说中的德鲁伊可以变身为水陆空三栖，船舶机车飞机难道不正是一种实现？魔法中通过咒语移动东西，改变环境，随着语言识别等技术的发展，正在逐渐成真；而在火星上探索的勇气号，不正是NASA的使魔么？
没错，这对我们来说是科学，太科学了。但对先人来说，这些都只能是想象，都是「超自然」的。

借用教材上的话来说，我们有意无意地身陷在名为「历史局限性」的囹圄，哪怕是在我们对于「历史局限性」的认知本身上，甚至是在我们试图打破这种局限性的尝试——即文艺创作，尤其是架空类文艺创作——之中。

一、古典主义的魔法设定

「文艺创作」看似是个学术、中性且泛用的字眼，如今真用在此处，笔者才意识到它只能是「有史」而「有名」的。《鹅妈妈》的灰姑娘是文艺创作，《酉阳杂俎》的叶限是文艺创作，《落洼物语》的落洼姬也是文艺创作……但它们原本都只是作者熟知的民间故事，或许共有同一个起源——对于这些民间故事，以及神话传说，经由编纂或改编而来的文艺创作是极多的，但其本身却很难被称作「文艺创作」。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更笼统地称其为「故事」罢。
粗浅地来说，在这些流传悠久的故事中，古典主义魔法是常见的：无论是埃及的兽头人身，还是北欧的诸神黄昏；不管是白雪公主的童话，抑或白蛇素贞的话本……在万物有灵的信仰背景之下，动物（甚至植物）天然会说话、懂人心，神祇（或是妖怪）只要是剧情需要便可以轻易呼风唤雨——这些「超自然」的力量在情节中的出现是如此之自然，以至于这些故事几乎不把这些力量叫做魔法。
古典主义的魔法是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就像彼时人类面对自然，有太多不可预料的收获与灾难。正如笔者在上一章所言，这些以我们当代眼光来看「超自然」的现象与力量，在先人看来与许多被今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然」的现象与力量一样，均是不可思议，超乎渺小人类的体验与理解的。
人类需要光明，故须崇拜太阳；畏惧黑暗，故须崇拜星月；需要生存，故须崇拜水土；畏惧死亡，故须崇拜天地……一言以蔽之，古典主义魔法就是人类（原始地）对于自然的崇敬。

二、新古典主义的魔法设定

当崇敬变成憧憬，当拯救与毁灭世界的不是神灵或妖魔，当人类对于自然的崇拜抽象为对于命运的敬畏，正是在这永恒的对于更幸福生活的追求却始终无法得到彻底满足的快感与煎熬的循环中，我们才终于觉醒了「自由意志」——在一切都能遂愿的乌托邦里，我们是无法发现自身的界限的。
魔法的新古典主义较之古典主义，最明显的特征便是人类的意志。魔法的能力与现象被外化或抽象化，所有权归属于那些不食烟火的伟大神祇、那些超越人类的神秘意志或是那些斗转星移的永恒规律，剥离与使用者之外，又借以「契约」的形式让使用者足以发挥超越凡人的力量。众所周知，我们把这些使用者称作「英雄」。「契约」的形式多种多样，可以是字面意思的契约，可以是虔诚不貮的信仰，亦可以是通过或漫长或艰苦或所谓「不可能」的修行。换言之，英雄支付代价，以引发奇迹。
古典主义魔法是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神明引发奇迹无需代价，道法自然，即本来的样子，即「I am who I am」，没有一句废话，没有道理，不讲情面。而新古典主义魔法却是人类的作为——当然也有人可以不讲道理，「与魔鬼交易」，出卖良心——但他（她）终究是有自己的意志的。即使其灵魂遭到操控，那也必先得有「他（她）的灵魂」这个前提才行。新古典主义魔法的逻辑是人类的逻辑，它是人类抗争一切超越自身力量的美好祈愿。
但能获得这份力量，荣膺「英雄」之名的，却是凤毛麟角。不客气地说，新古典主义魔法是精英阶层的终极幻想。他们出身不凡，他们天赋异禀，他们勤奋刻苦，他们真诚热忱，他们志向远大，他们坚定不移……所以他们命中注定在受难后成功，并且整个过程主要是精神性的。这就是为什么，在神话传说中原本宽泛的（超）自然力量，在后来的创作中被特指为「魔法」的时候，使用多半需要咒语或仪式，效果几乎是远程且优雅——特别要注意，优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这大概跟欧洲传统的贵族情节有关。斯内普少时被哈利他爸捉弄，弗雷德与乔治兄弟开设的魔法把戏店，相关的魔术都是在作品里的世界中被当作「不正经」的伎俩的。
反过来说，「正经」的魔法是什么？是从（失落的）传统经典中习得秘术（或者博采众长自创绝技），历经千辛万苦，用一句强力（且不邪恶）的咒语击败大魔王——用魔法召唤千百条蛆虫咬死对手这样视觉效果不优雅的，肯定是邪术；哪怕是猴哥用金箍棒直接打爆哪个妖精的狗头，也一样要遭非议，到底是太过残忍，上不了台面的。

三、当代还原主义的魔法设定

上个世纪以来，尤其是二战以降，人类的科学技术突飞猛进，西方的经济文化泡沫横飞。其中文艺创作的产业化与商业化，尤以美国的电影与日本的动漫为龙头，曾经的绚烂虽然眼看跟着世界经济的不景气而岌岌可危，不过中资可以救市（世），大概还能再撑些年头。
科幻题材的兴起，可能与美苏竞赛期间对于科技的强调有关，更随着近年电脑网络的泛用化而走进了观众的心里。它跟曾经那些让人心神向往的英雄传说一样，煽动着我们本能中对于征服自然的渴望。于是，科幻与魔幻，理所当然地结合到了一起。甚至有人认为不仅仅是文艺创作，现实生活也有一样的趋势：科学进步到一定程度，人类就分不清科学和魔法的区别了。
在这里我们不谈回科学与魔法的辨析，只说这些被「科学化」了的魔法设定。「还原主义」又叫「还原论」，简单来说就是像笔者这样认为生物学本质上就是化学跟物理学，相对高级或复杂的结构的规律可以完备地从相对低级或简单的结构之中应运而生。
无论现实世界如何，基于计算机的所有程序本质上都是0与1，这点是无误的。因而，数值化的魔法对于电脑游戏制作，来得特别有意义。不仅仅是电脑游戏，打从桌面游戏（譬如跑团）开始，魔法的数值化就变得势在必行。虽说游戏中的魔法无非是一种特殊效果的描述，并不必一定要数值化地带有等级，但对于玩家来说，角色的成长与变化是非常重要的游戏体验——如果不使用等级这样的概念，那是很难把游戏系统做得足够丰富的。反过来说，一旦有了等级系统，就算是少数几个技能（不仅仅是魔法），便可以方便地组合出更多不一样的效果；对于玩家来说更容易学会并掌握一款游戏，这对游戏制造商来说也当然是件好事。
就这样，魔法被分类成风土水火等元素，各个不同的招数被安排在技能树上，需从等级低的学到高的。角色除生命值外，最常见的就是魔法值；当然不同的角色会对应不一样的名称，但使用魔法的角色是必要有魔法值的。魔法被归因与量化，它跟外语、计算机或者厨师一样，是要从头学起，可以考证书——是一项彻头彻尾的技能。
至此，魔法已经可以与使用者彻底分离。如果说新古典主义魔法采用的契约形式是为英雄们量身定制的合同，就像是昔时成立公司需要女王下达特许状；那么还原主义魔法就是一件纯粹的商品，只要拥有足够的通货，配以足够的知识，就能购买并使用。而使用者的资质（天赋）也从早期针对魔法特性的分类为主，逐渐变成魔力（即使用魔法的通货）的储备或者蕴藏的潜能。

四、一些拾遗：东西方流行文化中的三种主义

本文至此几乎都是以西方文艺作品中出现的魔法作为背景来进行探讨的，不过东方的文艺创作其实也差不了太多。就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来讲，总而言之一切系统性都是后生的——我们需给佛道儒排个座次，须知人间的寺庙道观终归是得分香火旺不旺——但这毕竟不是一开始的样子。当然，谁也不知道一开始是什么样子，但在一个个版本迥异、耳口相传的小故事中，故事中的神仙鬼怪原本就不必有一套系统化的设定。他们是跟故事共存的，甚至更多时候，就像前文提到的，他们是后于故事而存在，只是在不同的国度被赋予了不同的名字而已的。
至于新古典主义与还原主义，笔者首先想在这里谈一谈武侠。金庸的作品很明显，几乎是还原主义的——绝世武功的秘笈、号令江湖的神兵，均是谁都可以学，谁都可以用的，只要愿意支付代价；甚至有内功这种类似魔力的设定，最可怕的是，就像现在许多魔法故事一样，魔力是可以在使用者之间互相传输的。
然而神话传说里超自然力量几乎都是绑定的，就算有借用给别人，也定是要通过誓约、附身、饮血、献祭等相对复杂的手段，且一般都要准备专门的触媒甚至牺牲。而时至今日，力量只是力量，是用来购买结果的金钱，是用来实现梦想的道具。使用力量的代价，在这场历史性的转变中，被替换成了获得力量的代价。别说笔者强行要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历史观来分析，但资产阶级的夺权以及社会生活几乎所有领域的产业与商业化确实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模式，而这些习惯便理所当然地投影到了来源于且或许高于生活的文艺创作之中。
再说游戏，作为满足日益增长的文化消费需求的重要产品，也对我们对魔法的认识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反作用。具有特殊能力的、使用独一无二魔法的英雄当然令人神往，但在游戏，尤其是基于网络平台的多人在线游戏之中，处境便显得尴尬——到底哪个玩家扮演的哪个角色会成为英雄呢？考虑玩家与游戏系统之间，以及玩家与玩家之间的平衡性，与其他角色不同可以使用强力远程攻击魔法的角色必须在近距离的战斗中处于相对劣势，不然谁会愿意去使用一个各项能力完全不如对手或队友的角色呢？
但如果回顾《指环王》中的魔法师们，譬如最著名的甘道夫，他不仅法术了得，在对阵半兽人的战场上也一样可以用剑与法杖砍杀敌人。就像前文业已言明的，魔法在新古典主义中乃是精英阶层的梦想，甘道夫单凭可以肉搏上阵这一点，多少是有点老派古典主义的影子的——而精灵们则是这种理想的具现，他们使用魔法，也擅长灵巧的格斗或射击，当然他们并不完美，可必须是高雅美丽、纤尘不染的。
三种主义对于魔法及其使用者来说不是类别，而是标签。同一部作品，甚至同一个角色，大可以既具备天赋能力，又经过修行习得了高超的魔法技巧，同时坐拥深厚的魔力。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武侠一样，这种技能是不是魔术，这种力量叫不叫魔力，其实毫无关系。就拿《星球大战》里著名的「原力」来说，它是一种超自然的、宇宙中所有生命体都蕴含的能量场——一部分人对这种力量特别敏感，而不同的人物也会对原力的不同方面（诸如光明或黑暗）有不同的反应——经过修行，或许就能成为熟稔运用原力的绝地武士（或西斯）。
顺便提一句，原力的敏感程度与生命血液中的微小有机体midi-chlorian含量有关。这个造词是线粒体（mitochondrion） 与叶绿素（chloroplast）的合字，正好印证了笔者的一个猜想：「吸星大法」本质上是吸收对方的线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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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坐观流行文化的现状，虽然古典主义魔法业已衰落，还原主义魔法逐渐兴起，但新古典主义魔法仍然保持着强劲的势头，几乎独占了主流荧幕——毕竟考据设定这种事情，只是少数狂热粉丝的癖好，还远不是市场消费的主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