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伊从梦中醒来时,感到太阳穴一阵灼烫。
一块破碎的酒瓶底座,不知何时遗落在这片麦田之中。临近正午的阳光,像一支尖锐的利箭,穿透玻璃的凸面投射到干燥的麦秸上,片刻,一缕青烟蜿蜒升起,如蛇信般的红色火苗,在微风下渐渐蔓延开来。
临旁麦茬地里,刚子正在收拾残余的麦穗,看到不远处的柳树下白烟乍起。 扔下手里的镰刀,捡起一旁的铁头叉子就奔了过来,高喊着:“乖乖,起火了……”
晴天白日,火光变得惨白,周围的几户人家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拎着农具往火苗处跑来。刚子首当其冲人还未到跟前,却见一个半大的孩子,从火里蹦跶起来,双手拍打着脑袋,哭嚎着:“哎呦,哎呦......“”
刚子二话没说抡起麦叉,一通乱扫。其他人也都前后脚赶到,用手里的工具拍打着肆意的火苗。还好人多又发现的及时,火很快被扑灭。母亲坟前的柳树低垂的枝叶有一块被烤焦,如美丽的刘海缺了一角。
众人虚惊一场,纷纷看着站在树荫下抽泣的小伊。刚子此刻笑得嘴巴歪倒在半边脸上,走过来用手拨了拨小伊半边烧焦的头发,发现耳朵红红的起了几个水泡。
小伊吃疼的大叫一声。
刚子笑了一声:“哈哈,你小子可真大胆,要是这火烧起来,以你爸的脾气,还不得揍得你屁股开花!”
在小伊眼里,刚子就喜欢扮老成吓唬人。仗着和小伊的爸爸同在一个城市打工能聊得来,总是招惹自己。小伊不理他,后退两步,蹲在柳树阴下,用脏兮兮的手背擦着眼泪。他斜眼看向村庄的方向,发现一群孩子为了看热闹,正朝这边跑来。
平日里神神叨叨的李向阳,朝前一步,作为一位资深小学一年级人民教师的他,脑袋一歪,指头打着响儿,说道:“王小伊,怎么地,几天不上学,这大腿根又痒痒了是不是?”小伊平时最怕这个动作,他是真掐,而且很疼。几乎整个吴油坊小学的男孩子,对他这一招都望而生畏。但是小伊今天没这个心思理这个人,把身体往柳树旁挪了挪,眼睛呆呆的盯着火焰留下的灰烬。一块闪着惨白色光芒的玻璃片懒洋洋的躺在那儿。小伊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是随后变成一张狰狞的狐狸脸,让人不寒而栗。
跑过来的孩子中有向阳的儿子,黑子。他凑近小伊郑重其事的说:“王小伊你快点跑,佳佳的妹妹跑你家告诉你爸去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佳佳急忙解释:“不是我让她去的,她自己跑着去的。”
小伊身子突然有些颤抖,脚下正乱作一团的时候,就已看到远处的路面上爸爸的身影正向这边跑来。他身后是同样火急火燎的曼莉。
曼莉一开始落到爸爸身后,等到了自家田头,却突然像个百米短跑选手开始了冲刺,抢在爸爸前面将早已僵直的弟弟搂在了怀里。
爸爸咬牙切齿,扬起的手还没落下,姐姐紧紧搂住弟弟的脑袋率先“啊”的一声叫出了声。
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咦!”了一声上去劝阻。
小伊突然倔强起来,挣脱姐姐的护佑,后撤一步,抹了一把泪,叫道:“不怨我!”
“不怨你,怨谁?”爸爸也来了脾气。
小伊不再说话了,扭过头去看着河流的方向。天空的太阳不知何时隐没了,一团青云飘荡在河流正上空。就在那片青云斜下方的麦茬地里,王老汉正在放着他的几只羊,羊群白色的身影和老人一身藏蓝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滚回家去。”爸爸咆哮一声,转脸掏出烟来给前来帮忙灭火的人一人递了一支。
小伊在姐姐的拉扯下,踉踉跄跄的朝家走去。
等出了麦田地,小伊挺起胸膛对姐姐说:“真不怨我!”
“不怨你怨谁?火还能自己点自己。”曼莉似乎对弟弟也充满怀疑。
小伊站定脚步:“有妖怪,就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只朵从天上掉下来的火烧云。”
曼莉被小伊认真的样子逗笑了。然后抬手去摸弟弟被火燎到的耳朵。
“啊!”
“哎呦!”
做姐姐的几乎和弟弟一起叫了起来。
“赶紧回家想想办法。”曼莉牵着弟弟疾步朝家走去。
回到家,小伊心里发虚脑袋垂到胸前。这样一来反而欲盖弥彰,那被火燎去半边的头发更加显眼了。正在压水井旁压水的奶奶丢下手里的活,走了过来。
奶奶瞅见孙子起了水泡的耳朵尖,“哎呦”一声,仿佛自己身上的某处也被火烫到一般。小伊跑进堂屋,奶奶疾步跟了进去,一把拉过小伊,抱着他的半边脸,叫道:“这是咋回事,烧成这样。”
这一问,小伊心底的委屈又一次涌了上来,眼泪再次挂满脸颊。面对奶奶他是倔强的,猛的扭开身子,抹了一把眼泪。执拗的叫了一声:“不要你管。”然后一拐身子,进了里屋,坐在床上独自抽泣。奶奶跟了进来,嘴里唠叨着各种猜想:
“又和那群野孩子胡闹去了,就你这样的怎么弄的过人家!交代过你多少回?不能逞强。”停了停又问孙子:“到底跟谁胡闹去了?”
小伊心里烦躁,不耐烦的对奶奶道:“不是,不是,就我自己!”
“就你自己?”奶奶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你还有本事去放火?”
小伊听奶奶的逻辑乱七八糟,站起来跺着脚:“不是,不是,你又没在那儿,知道什么呀。”
奶奶一声无奈的叹息,拉着小伊要往外去,小伊倔起来像头牛,甩开奶奶的手。奶奶只好丢下他,端来一盆水,强按着小伊把脑袋清理干净。完了又用剪刀把被火烧的头发修整了一下,小伊始终低耷着脑袋,红红的眼圈像两个成熟的西红柿。
“这麦秸哪是这个时候能烧的。幸亏只是这点地方,要是搭上这半边脸,以后连媳妇也找不到。”奶奶难得考虑问题有了前瞻性。
“谁要找媳妇了。”小伊丢开了奶奶。
一直跟在左右的姐姐和奶奶一起笑了起来。
奶奶放下手里的剪刀,拉开各个抽屉,找前几天给猪仔擦疮口用的紫药水。小伊走过去拿过条几上的梳妆镜一照自己,立刻龇牙咧嘴嚷嚷起来:“嗯!你看看你剪得什么呀,丑死了,跟楼梯一样,我怎么出门。”
奶奶一听又笑了:“一点点年纪还讲起美了。”
小伊还是一脸的不乐意,自己拿起剪刀,对着镜子重新修剪起来。
奶奶最近记性大不如以前,自己刚规置的东西,转脸就记不住放在哪里了。她几乎把身边所有柜子的抽屉都拉开了一遍,最后才在一个罐头壶里找到那个小药瓶。随手在旁边针线筐里扯了一块棉絮,要给小伊上药。小伊赶紧跳开,嚷道:“不要那个。”他很害怕那种紫药水,此刻满脑子都是那只颜色艳丽的猪耳朵。
奶奶担心伤口感染,严厉起来:“头伸过来。”
小伊也嚷道:“不用。”跑到院子里光亮处,继续收拾自己的脑袋去了。
收拾了一下,效果并没有改观多少,小伊于是坐在门房下的席床上看着摇曳的树梢发呆,心里此刻翻江倒海的,有着吐不尽的话想要找个人说,但是始终不知该让谁来听。这时,阿利走过来在他腿边摇头晃脑。
“你又跑哪儿去了?”小伊似乎埋怨起这位小友关键时候总是不见踪影。转脸又担心起土地神蒋社,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忍不住自言自语:“只是在做梦,算不了数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