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斗室昏红,系烤暖生热。杜甫的一丝白发飘过灯前,双鬓纤尘悲喜浮动,如烛下膝谈,围炉夜话。再回头咂磨诗文,怅然难以言尽。伶俜的映象挥之不去,瞬即双目泫然。杜甫的辛酸和喜悦,在阴惨的朔风中愈加感动。
我相信,杜甫是在孔子、司马迁后,最能让凡俗之人感动的文化人物。他和孔子、司马迁一样,总在替平凡的小人物撑腰,把天下安乐的重负在四肢打了死结,每一处的疏漏都令他牵肠挂肚。
有这样宽厚的心肠,有这样不幸的遭际,有这样坚韧的骨气,才有足够的魅力唤醒那些良知绝症患者的生命力,健全为人的体魄。
二
杜甫和晚唐诗人杜牧系出一族,皆杜预之后。
杜预者,文武双全的西晋儒将,曾注《春秋左传》。而杜牧,他怀古诗虽然写的不错,却缺少杜甫诗歌的沉厚。杜甫祖父杜审言,初唐时期的诗人,参与过诗歌格律的定型改造。杜甫一面继承了君子家学,一面发扬了祖父对律诗的设定,两方面都相当伟大。
盛唐气象灌注了他的胸膛,君子抱负养成了他的心脏,文学诗韵濡润了他的臂膀。然而他的成就,却与盛世无关了。安史之乱后,不断煎熬成雄厚的笔力和人格。
杜甫和孔子、屈原一样,都抱着出仕的热情,对统治者满怀希望。杜甫对生民爱的倔强,爱的荒唐,荒唐到人们误解他思想是愚忠的。杜甫一直想用文化的力量重新敦化百姓,但当时文化已使唐朝陷入震颤,取而代之的是军事冲突。
安史之乱前,他泛游中国,后来寓居长安,等待出头机会。宰相李林甫在科举之后,以“野无遗贤”的说辞,使那一届科举考生全部落榜。杜甫不幸,忝列其中。
不过,当时还流行一种投递的方式,有才识的人经过投递人举荐,可以免去体制一环,从这个特殊通道晋升。杜甫当时也在尝试着这条新路,落榜不久后,他便投递给当时的左丞韦济一首诗,诗中抱负有加,又因希冀垂顾多了许客套。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他对自己的描述: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杜甫的这番壮辞,颇有孟子遗风,我们可以想到他年轻时踌躇的意气。末尾的两句,是他毕生孜孜矻矻的心愿。这个愿望,使他本人受尽奔波,也受尽质疑。他的想法在于通过政治手段的改革,从统治者本人开刀,淳化为上古时期朴素的民风。孔子说的“君子之德风”,孟子说的“人皆可以为尧舜”,杜甫用顿挫的诗意表述出来了。手段是向君,结果是向民,怎能说他是愚拙的呢?结果,无果。还是凭一篇赋文献给打算祭祀的唐玄宗,才慢慢有了并不称心的一官半职。
安史之乱,安禄山军队从东北而来。这时,关东已非富丽景象。
杜甫当时在做一个看守兵械的小官,放心不下奉先县的家人,遂回家看望。生在穷年心热黎元,路中满目离乱。达官显贵的门缝漂流出浓郁的酒香,而荒野中却抛弃着腐尸寒骨。掌中杯和身上锦,正是那些灾难中的曝尸曾温热的双手编作。朱门切割成两个世界,丝帛还在,真正的主人却没了。
四十四岁的杜甫想到了妻子相思、家中贫苦,但他绝没有想到,进门一屋哭声:小儿子死了,小儿子被饿死了!
四野哀鸿,杜甫自己也没有幸免。一个小官,怎能抵挡夭折的步履?天下事,一家事,臣不臣,父不父。他排解不了悲恸,只能想着终南山,怔怔发呆。
我们并不怕人间一团昏黑,因为有杜甫这样的热心肠,就有一丝呵干眼泪的暖风,一支烘亮长夜的残烛。嘲讽杜甫,无异于自吹火光,自盲自困。他们再度哭呼哀唤时,体恤者已死于他们的口舌。杜甫留下的咏怀五百字,字字锥心,句句泣血,也令他在人间正道上的奔走义无反顾。
长安陷落后,杜甫无暇整顿飘零的布衣麻履,一路西奔,追撵唐肃宗的人马。这个唐肃宗并非是他的政治偶像,因为这个统治者在平叛,长安的欢笑声才有可能复盘。杜甫追上了。面见皇帝前,需要盥洗一番,好让人感到素整清净。栉风沐雨的杜甫并不体面,他的麻鞋,露肘的衣,都在讲述路上的风尘仆仆,诗人的狼狈兮兮。
唐肃宗很感动,授他左拾遗的官职。唐代拾遗官分左右,品级很低,只算八品小官,但因常随帝王左右谏议政事,这让杜甫距离自己的偶像就比较近了。杜甫一心致君尧舜,他的偶像正是辅佐尧舜的稷契,劝课农桑,稼穑归纯。
王佐之才不幸漂流在纷乱中,见到操国柄器的希望时,双眼流出滚滚浊泪。
三
因谏而欣,为谏而黜。
房琯平定反叛失利,作为老友的杜甫为他求情。诗人的感性总会惹来不少麻烦,结果被贬。几次折腾,贬为华州司功参军。
758年底,他从华州出发,到洛阳探亲。探亲期还没结束,国家军队与叛军在邺城大战,结果唐军大败,杜甫也无心叙旧,转回华州。这一路,他再次看到战争的疮痍,最悲哀的人群,磨砺出媲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三吏三别”,即《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其中最令我疼痛的,是《垂老别》。
这对老夫妻,膝下子孙都在战争中阵亡。他们的暮年,并不能在仅剩的喘息中度过。老翁再披甲胄,辞别上官,奔赴前线。临行之际,回头却见老妻已痛哭倒地。天气砭骨,时局惨淡,她只能穿着单薄的旧衣。地面很凉,白发苍苍,早已无人送终,今添无人问暖。枯瘦的老人家赶紧回步,可这位老妈妈只叮咛他多加餐饭。还能重逢吗?萧索的蓬荜已示彼此答案。
《庄子》里有句话,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果抠住悬崖的手指需要撕裂甲盖,满手殷红才能显出挣扎的可贵,这种证明又有什么价值?我也不愿太多人注解这两位伉俪情深,悲剧中的弱者永远无法躲避。破解悲剧、化解悲伤,漫漫江湖里相视一笑,聚散无心,反而更踏实。
杜甫一路看见的浓烈,让他更加痛苦。没过多久,便辞去了职务。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杜甫辗转流离,一度跑到秦州。剑南节度使严武在四川平定战乱,坐镇巴蜀,几次通信给杜甫,他才南下到幕府中。
杜甫本和严武世交,祖上有来往。严武诗写的也很好,杜甫不乏溢美之词。在严武的帮助下,在城中盖了一间房子,这就是现在的成都草堂。没过多久,杜甫被严武举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人称杜工部。
往来之间,情深义重。严武深谙治兵之法,在吐蕃反唐和平定没乱上功不可没,但他的自矜功伐、好事奢靡却让杜甫感到很失望。有一次,杜甫大醉,卧在严武床。严武进屋后,他从床上跳起来指着严武,以严武温雅的父亲来警示他:“严挺之乃有此儿!”
激扬的言辞,杜甫心中并不在乎对方是谁,而是看他有何作为。书生意气,尽是赤胆。因为此事,两人慢慢疏远了。
杜甫没有任何人帮助,一家人生活十分凄苦。一场秋雨怒风,草堂被破,产生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想起鲁迅那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杜甫和我们一样,都吃米面都睡觉,饿急了会以糠麸果腹。杜甫和我们不一样,在我们穷则独善其身时,他依然在宽宏的爱里无所顾忌。杜甫的沉郁顿挫每个人都可以学到,但那沉郁中的高亢,顿挫中的刚毅,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来。
杜甫草堂距离武侯祠不远,于是常祭拜诸葛亮。踱步中荡起心澜,写下一首《蜀相》。
森森松柏无人照料,碧草和黄鹂都寂寞了。杜甫以南阳庐主自况,留下风流易陨的伤心。君子固穷,君子固死。英雄其谁?正是立登要路的杜子美。杜甫并不立志成为文人,而是看齐诸葛的猛士!这首诗里,会不会也在劝导严武?
即便是劝,也是无用。既然无用,留在此地也无用了。器重的严武突然死于急病,这位写下“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的诗将随李广而去。
四
杜甫举目无故,漂泊无依,沿江东下。
清缈的江面,孤寂的扁舟,夜半传出凄幽的歌声: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书怀》
杜甫把一生融进了这个夜晚。
他以为自己是辽远的江岸,是君子的微风,是标帜的危樯,一路劳顿一路波折,但他实在是高看了世界。他是什么呢?是生在江岸的细草,被时代风侯吹得东奔西走。他是苇叶般的孤舟,周围一片烟波,不见同道之人。他虽然有高高的桅杆,但桅杆之上却是黑压压的夜空。
遥不可测的穹宇乌玄漫漶,它是一张大网,网罗了所有可见可感的景象,细草、微风、岸、危樯、孤舟,无不被它压制。空中零零散散的星辰,更加凸显平野的广阔;那轮明净的月亮,也是让人看见时间在奔流的。连同江水,连同船只,连同目之所及,马上都消失在时间的管辖。
人无法预设自己的出生,只好以己之能呼唤庞大的关注。他本非以文采示众,然而更多人却在颠倒荒诞中了解着他。他走通了布道的方式,却困在了衰老和疾病中。紧促的开始,紧促的结束,晕乎乎,飘飘然,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付出,白忙一场后,空漠感倒渗入肌骨。像什么呢?像天地之间,时空之间,一只孑然而飞的沙鸥。
杜甫本是去往忠县,后来又到夔州。在夔州都督柏茂林的帮助下,代管公田。随后买下一些土地,躬亲种植,老小赖此生活。
在这里生活数年,身体越来越差,距离大限越来越近。一生热烈,满心不堪,在重阳节登高和岳阳楼上,归结了平生坎坎坷坷: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
没有李邕,没有王翰,路津上风急天高,渚清沙白。长江卷落木,苍老一杯酒。岳阳楼里,“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楼上,江边,风萧,水寒。李白死了,高适死了,宋中相聚的惬意不在了。房琯死了,严武死了,世交相知也下了黄泉。
一身侘傺,一世飘摇。书生在孔孟之道中树立人格,为生民立命,经纶世务,他们却在洪流中冲荡得精神恍惚,苍白单薄。
中国文化当初的政治传统,以儒家为行政纲领,一众遵行君子之道的人物经纬宇内。大唐的可爱,是因为文化的开放性,开元年间三教九流各有风姿。安禄山、史思明的军队一来,他们发现对待开放的自信过了头,并没有构置成完善合理的制度。盛世中,我们见到许多高妙之人,文化精神在诗歌中形成不同分支,李白、孟浩然是道家,王维是佛家,我们姑且称边塞诗人如王昌龄、高适等人为兵家,这些诸子,都在大文化环境中驰骋过,风骚过,唯独儒家因子被遮掩。
真正原始儒家的人,也不会被政治欢迎。正如孔子不会被欢迎,屈原不会被欢迎。政治总要玩点口号纲领,玩点假公济私,玩点站队排队。这样,保持中立的人就比较难对付,因为他的立场不在官场,而在农场。你既然哪个学派都不归属,哪个圈子都不混,还谈什么政治?作你的诗去吧。
杜甫不能被划归政治诗人、社会诗人、爱国诗人。他的苦和乐,有象牙塔中皓首穷经的学腐不能窥测的深度。他的痛点幽秘在大地之核,那里迸发着无尽的热量和激情,所以人们才能感受到浮溢在历史上的温热。当这种温热褪去,人性的广厦也就近于坍弛了。自从杜甫之后,一度有人带着历史感赴水悬绫,狭隘的民族主义,并不能比拟杜甫。他们可以称为爱国诗人,而杜甫只是用诗来铺展人的心灵。这样看,杜甫又多了一层文学的孤独。
他致力于安顿别人,唯独无法安顿自己。道家好安顿,佛家好安顿,唯独儒家安顿不了,因为他们有可能精神在别处,而儒家是扎根社会人伦的思想者。无路可走,就必然为人间纷乱而痛苦。
杜甫不痛苦,还有谁痛苦?单看那张标记辗转的地图,就足够痛苦。
五
痛苦、孤独,像一叶扁舟荡进横柯上蔽的水流。770年的寒冬,杜甫乘舟探亲已在潭岳,即今天的长沙和岳阳之间。
湘江空气闷湿,岁暮郁郁阴阴,杜甫身况愈下,风痹益沉,只能作停预划。他在舟头立了许久,看看江畔的青枫丹崖,慢慢斜进舟中,就着潮乎乎的枕头,伏身写了最后一首诗,诗的名字有点长,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在这首诗里,杜甫写到了湘中的景色,回顾了万里平生。不变的是抑郁,又加了悲惨的凄厉,像峦嶂中清猿啸哀,翠柏间子规啼血。他总算能够多给自己一点儿时间了,在诗中隐婉地提到让亲友在他死后多帮衬一点他的家人。杜甫几十年来最遭罪的不是他一个,还有他的家庭,尤其是他念叨“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的妻子。
余光中先生曾以杜甫的口吻,写过一篇湘江舟中的独白,其中有句: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淼漫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惟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这里听不见李龟年的管弦,观不到公孙大娘的舞剑。屈原和范蠡的动人故事,使水面蒸上神秘的氤氲,巫风的氤氲。
长安很糊涂,错过了这样呕心沥血的人物。胡沙迷漫,血染衰草,缥缈荒原走来满身灰尘的杜甫,是以爱为笔的大众亲故,以心为砚的人道战士,以血为纸的难民老友,以泪为墨的山河浪子。诸家风光后,这个儒家后生独挑塌折的断梁,和中国的离乱抵抗,被其摧残。
最悲愤的力量,最哀恸的情感,一定带有使命感。孔子是这样,墨子是这样,屈原是这样,杜甫也是这样。他身上接通了大人心脉,不能不感到痛心疾首,百折千回后灰心丧气。但是刀火夹缝还有更多推不掉、躲不了的弱者。他一再跳进去,一同推抻着,一同被碾压。他散发的气息,让人感到至心的温暖。在我们最暖热的时候,恰恰是他冻得浑身颤抖的时刻。尽管如此,他仍然奋不顾身做了,仍然毫不犹豫地剖开胸膛,替换尘土梗塞的心脏。
中国史一大巨变的灾难,全让这个诗国里最诚恳的人担负着。盛世将他抛弃,他却为盛世送终,把骨灰入殓。杜甫太累了,在孤舟里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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