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动九城7·几处沉吟
李白也不知“离人泪”是什么东西,只听这名字倒也清丽风雅。他深恶吕贤为人,心想我李白是何等样人,你叫我“别妄动”我便要从命?当下飞起一脚把那黑匣子踢了出去,万点银针直向天上射出。
吕贤惊得呆了:他自家性命全在这件利器上,必然不敢轻易动用,他如伤了李白,其余人等定难饶他性命,手按机括,就迟疑了片刻,只这一迟疑,“离人泪”已被李白一脚踢了出去。他也万没料到,天下竟有人在“离人泪”威逼之下还敢反击的。急怒交织,挣扎便朝李白扑来。李白长剑一送,登时了帐。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目瞪口呆之余,哑然佩服李白的胆气。公孙大娘呆了片刻,奔过去拉了李白这边来:“先生快离了此处!”扁匣里的银针直冲上天,半晌方落,可见其劲力之大。
许合子从林中出来,衣裙迤逦,手里的短剑滴血,她也不在意,随手丢在地上。众人四下查看,先看见了李珍的尸身。然后才见半跪在地上的一半弓箭手,个个后颈骨折断,一股内劲直达喉头,死在当地。
公孙大娘道:“怪道弓箭一时停了,原来都死在沈大侠一击之下……”她顿了顿,望向沈鞠白:这人当真可敬可怖。
天色将晚,众人商议:洛阳城是进不得了,宁可露宿一夜,取道南下。李谟因说师兄妹三人要回九嶷山祭拜恩师,李白左右无事,正要去访云梦大泽,也便同行。公孙大娘不愿就此与李谟分离,只说合子受伤,路上不便,自己相陪,也与众人一同上路。
几人避开官道,直行到月上中天,方在一处山背歇了。沈鞠白等拢起火堆,大家围坐。李白与合子等在长安会过的,都是旧识,唯沈鞠白今日初会,李谟少不得将公孙大娘、李白等与他道了姓字。
许合子手刃大仇,悲欣交集,乍见鞠白,心情激荡,诸般心事交攻,但觉身心俱疲,提不起一丝力气。伴着公孙大娘,找背风处睡了。倒是李白与沈鞠白相谈甚欢,聊到天明方歇了一阵。
自洛阳一路下唐州、渡淮水,不日到了岳州城。夜晚投店,大家心事俱各不同,这一夜都在许合子院外的廊下坐了。
李白指沈鞠白的铜箫道:“原夫箫干之所生兮,于江南之丘墟。我粗识音律,尝听人言道,以铜为箫,似乎并非上品。”
沈鞠白道:“正是,敝下山中所藏,有以紫竹为之,有以青玉为之。那是业师留下的极品,我师兄可用,我不可用。”说着笑指李谟。
李谟闻言笑道:“你又是说哪里话,几时说你不可用了?”
沈鞠白道:“正如宝剑赠英雄,以师兄技艺,方不负神器。我整日价舞弄此箫,多似铜棍,少似乐器。”说得大家都笑了。
李白因见月色清明,走过石桌畔自斟了一杯饮尽,笑道:“良辰美景,我等即兴联一诗,吟咏此月如何?”
许合子与公孙大娘并肩坐在阶下,闻言道:“先生说笑了。我们不过识得几个字,不曾学诗,如何敢与先生联句?”
李白朗声大笑:“许家妹子,当日你勤政楼一曲,万姓皆惊。不知你这歌技,从何处学来?”
许合子一怔:“小时候我妈妈教我,后来……后来就是自己随便唱了。”
李白道:“正是这话!诗何用学?我早年也曾学诗,后来方知,天地万物,自然中节,无端发兴,情到诗成!”说罢再尽金樽,抽出佩剑行至庭中,独舞片刻,高声吟道: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众人细玩“古人不曾见今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等句,不待击节赞好,已然痴了。
沈鞠白笑道:“李学士神来之笔,师兄之笛,合子之歌,公孙妹子剑舞,俱非凡品,可见满院之中只我一个俗人。”
是夜许合子便与公孙大娘联床共语,公孙大娘一袭石榴红裙,娇艳动人,脸含笑意。
许合子笑道:“什么好事,这样开心?”
公孙大娘坐在窗边,静了静道:“合子姐姐,这些天我确是欢喜得很。大家这么在一处,一百年也过不够!”她心直口快,叹了口气又说道:“姐姐,你不知道,在长安,他成日里话也不肯跟我多说一句。”
许合子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一时间也静下了。
霓裳说的跟她感觉一样,从洛阳一路南下,她心里满是轻轻的欢喜——那欢喜好像飘在空中,摇摇荡荡,不知何往,就这么填得人轻盈盈的,甘之如饴,不愿深想。
“霓裳,你说的很是。”许合子顿住,想起自己数年来的心事,她自十五岁上对沈鞠白表露心迹,沈鞠白在她屋里坐着不语,最后说了一句“好师妹,你只是我小妹子”,就此离去。便从那一日起,同场学艺,朝晚进出相见,再不似以往亲密,真像霓裳说的“话也不多说一句”。倒是连日来五个人在一处,谈谈说说,不像先时彼此难见。
想到此节,许合子弯弯嘴角:可还记得宜春院里阿玉唱的‘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公孙大娘道:“你又说笑了,宫里不许唱《后庭》的。”
许合子道:“阿玉自不会在人前唱这个——我只觉得,有什么,快要结束了。”
一句话说的公孙大娘心里空落落的,半晌,仰头问道:“你说,我喜欢的男人心里只有你,我是不是该恨你?”
许合子微微苦笑:“我喜欢的男人心里不知有什么,我该去恨谁?”
公孙大娘低头看满地碎银,她心中光风霁月,视许合子为患难知己,言“恨”云云,不过是玩话。听她如此说,轻轻叹道:“沈大侠那般人品,你不爱也难。我只不明白,他为什么——”到底是女孩子家,此话不便出口,又顿住了。
许合子道:“我也不明白。我想情之为物,缘来缘去,半分不由人的。心里既有了那人,不是你我想忘便能忘。哪一日它不在了,也无迹可寻,那番心情,再也抓不住。可是……可是现在……”
公孙大娘见她脸上带笑,泪珠却滚了下来,触动心怀,眼圈儿也自红了,低声道:“现在也是无法可想。”
许合子点头:“不错,此事无法可想。不可怨,不必怨。我日日瞧着他,心里不知是悲是喜,不过装作自己忘了。我知道……李师兄心中情苦,也是这般难当,他是男人,不肯轻易掉眼泪的。不管落到谁家,心同此理。”说着又笑了。
公孙大娘无奈道:“好个‘心同此理’——你却又笑什么?姐姐生的单柔,我只道你是那禁不得风吹的怯弱女子,看来你这性子,跟我倒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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