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船上，你、星光和朝霞

海风大概好瞌睡。小酒吧里，遮阳的竹帘半垂在空中，落向地平线的太阳平行着视线照进来。微眯起眼睛躲避直直的阳光，倒是平添几分慵懒。黑色的海鸟立在港口的扶杆上，徐徐从窗口滑进来，没有扭捏，倒立马反客为主，在坐席间大摇大摆觅起食来。进进出出的食客，皮肤红红的，不知道是骄阳爱是海风的杰作，不过店家的自酿醉人也不能忘。

黄昏时分，凑着喜人的Happy hour（限时特惠）折扣，桌上的碗碟换了几茬，杯中的啤酒斟了又斟。朵颐间，流霞西沉，泛着橘光的酒一点点泯去浮沫，澄澄然望穿杯底。

酒足饭饱，在码头间穿梭游荡。看绕着天穹飞来飞往的白鸟，看堆垛在海平面上成团成簇的暮云；看初升的月亮，看闪烁的星星；看船坞，看码头，看席地坐在石板路上抽烟喝酒的岛民，看甫上码头扯着皮管洗头洗澡的船家……黄昏到落日，沿着流畅优美的海岸线，好像拉开一卷长而又长的胶卷，借着夕阳一点余温，慢慢地转动着，走马灯般放映着这些、那些时间里平平的、平平的流水账。

吃完一根冰棍，抽掉一两支淡烟，才等到不守时的海上出租船。彼时，暮气已重，云朵浅浅染上黛黑色，浮在更深的夜幕上。船手一阵疾驰，海风夹裹点点鱼腥味直送我们到预定的小船。

桅杆骄傲地立在晚风里，微弱地反射着白光，帆布收起在甲板后方，陡增几分船上穿行的难度。船舱中亮起灯，才发现家具有些年月了，长排的木制储物柜，门板有些脱落了，脚下的地板上铺着毛毛的地毯，因为微微的渗水变得湿漉漉的。马桶使用起来颇为费力：旋转开关，拉动手柄，升上来一缸海水，方可如厕。完事之后，还需再拉手柄，把这缸混杂着排泄物的海水排出舱外。原理与直接排诸海中是一样的。只是露天如厕，要小心路过的巡航海警和出租船，大灯之下难免走漏春光。

船头有两排座位，和一个驾驶椅，总共能坐五人左右，虽然不免有些促狭。船舱里是两组软垫座位，像咖啡馆的卡座。主人在座位对面设了个书架，放了些书报，积了有些灰尘。只是舱中总有一股陈木夹杂湿气的味道，不至于不可忍受，却也实在不想多待。

相形之下，船尾的甲板是好去处。从中间微微拱起的船尾并不宽敞，容两个成人半躺而已。借力高起的船舱窗框半躺，四肢弛然，五感自由。仰面朝天，天竟是那样近，眼前是黑夜、是繁星、是流云，是无穷无尽的海上的天空。暮色里的海风一阵比一阵强，一阵比一阵凉，吹起三千烦恼丝，也吹散无尽烦恼事。

松垮垮平摊着，两双赤足随意搁在栏杆上。天幕压得很低。想说的话娓娓叙着，偶有停顿，海风不得闲地吹进夜色中的沉默，让无言只作无隙。猛灌冰镇汽水，在喉头犹听得嘶嘶作响。老式打火机点烟，大拇指摩擦得生疼，仍旧敌不过海风戏虐的偷袭，一次次点着，一次次吹熄，明灭中笑靥却愈深。轮流抽着同一支烟，看眼圈生起，腾空，然后漾开，一圈又一圈……一个烟圈替去一句海誓山盟，虚散在空气里，幻变着无穷的畅想。此刻唯有紧紧的拥抱，封存住大海上的平和与悸动。

夜里，我们并排躺在没有灯的船室里，海潮一浪又一浪温柔地晃动着我们的小船，好像摇篮边妈妈的双手。任凭波涛汩汩，终究隐没在均匀的呼吸声里。远处的雷鸣从云深处传来，间歇地把人从睡梦里分离出一时半刻。枕榻边睡颜安如婴童，便放心一次次再入眠。

中夜以后，零零星星飘过几场阵雨，豆一样大，冰冷冰冷的。一会儿又被吹向别处。睡得不算踏实，不知是不是海上的潮气渗进了床垫，亦是因为没有淡水而没能洗澡，夜里翻来覆去，总觉得周身痒痒的，隐隐裹着薄汗，难以深睡。

提前设定的闹钟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浅眠了几个钟头，天未亮，我就自己醒过来，催促着爬上甲板。

好像暴风雨来之前的变天，厚厚的乌云压着海面，从四面八方围住我们。船上乌漆墨黑的，望四周只有几条黑黑的小船。地平线处，云朵腾起一指高，点点灯火，连成一线星黄。海上，波涛漱漱地涌动着。我们小声交谈，声音却好像被云朵悉数吸收，耳朵里只回响着大海的呼吸。

慢慢的，云从黑色变成了灰色，一点点天光映在白色的甲板上，能隐约看到对方的五官。空气好像是淡蓝色的液体，把甲板和脸都染上淡淡的蓝色的光。

云深处，好像有滚烫的熔浆，鲜红色倏地迸出云朵，染得天空一片绮丽。中心是大红，流淌开来橘红和亮黄，远处仍是深蓝，衔接以一片流转的姹紫与嫣红。云隙间有金色的光，照在海面上，海面映照着天空的明媚，粼粼晕开斑驳的水波。视线蓦然开朗，夜色中千篇一律的黑色小船露出各自真容，黄的，蓝的，绿的，装点在天和海之间。

天越来越亮，太阳在云的掩护下，在半空羞抱琵琶。卸去夜的伪装，近处的树和远处的海，脚下的甲板和眼前的脸庞，都渡上了金色的光。天边的灯火逐渐融入金色的阳光。

朝阳里，晨风吹散耳边的碎发，阳光照到脸庞，照亮一个清早的浅笑。

重新回到船室，不知怎么睡着了，沉沉地睡着了。夜晚那些细碎的感受都似乎关闭了，只有黑沉沉的睡梦。是平生最安稳的一次睡眠之一。

再醒来，九点多了。出租船果然又迟到。先在甲板上吹风，收拾收拾行囊，却好像梦一场。

2017年暑假到基维斯特 （Key West） 自由行，晚上找了一艘当地的小船住。小船停在海湾中，远离港口和人流，让我们瞥见大海原始的神秘和美丽。基维斯特，由一串链岛组成，是美国大陆最南端的标志。这里南部的风情和新鲜的海产，都让旅人耳目一新，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