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光大好之际,我从章华宫的落华殿迁至王宫深处的冷清之地闲月阁久住
在此之前,我从回宫的车驾跳下,独身一人来到巫少坟前,添一抹土,送上魂幡悼词
我望着天地茫茫间,这两座相守的孤坟,一时胸腔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先说些什么。与他的承诺我以然实现,赵高这颗钉子已经埋入秦国腹中,一切都在按照历史进程而去!但愿他口中的未来世界和他的女儿可以因此得救……
我心中亦是明白,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来看他,又或许不久之后,我们便可以在未来世界再次相遇……
“都说伴君如伴虎,此话果然不假,仅仅一夕之间,深得王上垂怜之人,此刻已然成为阶下之囚”一个悠远的声音随风飘来,打断思绪
我回身,只见一人之高的苇荡随风轻摇,山坡乱石荒芜少路,更不见任何人影:“是谁?谁在说话”
“然而,夫人命中注定必登王后大位,逆来不受,恐致大祸”
“谁?谁在那”我环顾一周,只见清风卷着草木沙沙作响,头上有惊鸟飞过,不见任何人影:“能者既然知周易明天道,且不知,相逢即是有缘,还请现身细说,在下在此等候赐教”
“并非老道不愿面见夫人,实因夫人一身系有二命,乃我等修道之人不敢近前之格”
“一身二命?”我思量着这句话,心中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知道我不是来自这个世界:“敢问前辈尊号”
“老夫周易传家唐氏名举”
“唐老!?巫少的师父?你是巫少的师父?我们见过面的!”
“老夫与我那徒儿纠缠太过,好在险中求生未曾送命,老夫若再与夫人过近,恐怕真的不能寿终正寝”
我听得糊里糊涂,但还是明白他不会现身相见的意思,于是,我对着飘荡的芦苇丛中施一礼:“唐老不愿相见,晚辈不敢强求,只是前辈方才说的一身两命,到底有何解说”
“此乃书中所记,一躯奉二魂。周易传至我辈,也是首次得见”
“一具身体,听从两个灵魂,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
“那书中有没有说过这是为何?怎样才能破解此命?”
“周易乃八卦阵演化而来,一身两命之格却在八卦五行之外,也就是说你本是逆天之物,不与万物相合,如此背驳天道奇异反常之事,按理本不该有,可你确实存在。老夫修行尚浅,实在无从得知因由,更不知是否有破解之法”
明知道希望渺茫,可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多谢前辈相告”我回身望了一眼安静相守的两个墓碑,再次施礼:“我走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来看你俩”
“秦夫人”那声音喊住我,再次相劝:“秦夫人为了眼前两座孤坟,已经几番掀起腥风血雨,虽是心仇所致,命运使然,然,终究不该再做杀孽。否则,一切因果,都将报于夫人一身。”
“你该不会是李斯的说客吧!”
“李斯如今受困,给不了老夫好处!老夫只是受爱徒之托,好意相劝。夫人何必如此戾虐相对”
“巫少!?”
“夫人王后之命乃是天定,命格如此,若要强行逆天而行,恐怕掀起大祸不说,终究要落得孤独终老”
“这也是巫少要告诉我的?”
“此乃老夫所测”
“前辈忘了,晚辈就是逆天的存在,既然老天一直留晚辈到现在,那么老天一定有它的道理!晚辈不必深究老天的意思,也不用知晓老天的意思,晚辈从来只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决定。而不是听从命运摆布”
我对着空旷的芦苇地再次施礼:“晚辈告辞”
说罢,我迎着劲风,顺着崎岖的道路下山而去,自己走进了闲月阁。脑中悠悠然然记起了小师父与熊启曾为我解释的天意,那不过是有些人的心意而已……
被囚之后,生活空无一物,如同一潭死水。能与我做伴的只有那朝朝暮暮的思念和止不住的回忆。而外面的事,大多都是恰儿从来来回回的宫侍口中得知,再来说与我听。
五月,听说秦王再次兵分两路攻打赵国,一部以邺北上,渡漳水逼近邯郸,秦王亲自率主力由上党直捣邯郸之背,我听闻后,便从侍从那里借来一幅地图,仔细查看地势河流,兵力布防,便不难猜到之后的事。
果然
六月,赵国李牧李将军率兵抗击,以取南守北攻的方式迎战秦军,于番吾之地大败秦军。击退北线的李牧与南面防守军队汇合,全力攻击南路秦军,秦军败退
七月,秦王受伤回宫。据说一直卧榻修养。
八月,天气微凉,我素来畏寒,加上生养房儿时也没好好休养,以致秋风乍起之时,我便开始断断续续病着,虽说不上严重,却一直缠绵病榻,不得清爽。
八月中,天气突然冷了下来,炭火却迟迟没有送进来,我的病情一夜之间急转直下,开始药石不进,断断续续昏睡
恰儿前往葯宫好不容易求取来几副草药,当晚喂我喝下去,不想,却因身体太过虚弱,汤药太过猛烈而使病情再次加重
“水……”
我迷糊记得,恰儿去请医者,已经去了大半日仍不见回,我卧于榻前,想喝一口水都无力起身
恍然,一个身影扶起我,俏手从一个雕花精美的木匣里取出一粒褐色丹药,将那粒苦涩之物放到我的嘴里,又灌下几口热茶后,我才觉得好了很多,迷迷糊糊合眼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身上轻松了起来,有了力气重新睁开眼睛。
“你醒了”眼前的少女长相恬美,身段小巧,一柄金镶玉的长鞭困于手中!墨色长发及腰而动。
“你是……”
“夫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本君了”
“可是赢绫公主?”
她不答反问:“你这身子怎会弱成这般?若不是我们赢氏密葯,恐怕此刻你以长睡不醒”
“臣妾多谢公主救命之恩”我挣扎着起身,嗓子干哑的几乎不能出声
她连忙搀扶一把托我起身:“并非我要救你,而是这禁宫都有专门卫侍把守,甘罗无法进入,他料准你这几日定然要生病,无奈之下,只能托我前来看你”
随后,她从怀中探出一个奶白色的雕花哨子,对着我摇了摇:“呐,信物在此”
我立刻明白她的身份,忙支撑着酸痛昏沉的身体起身:“原来多次暗中相助的贵人竟然是公主,琅玉失礼”
她再次扶好我,调皮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甘罗之事,便是本君之事!”
“不管是为甘罗也好,为谁都好,公主多番仗义出手,这份恩情琅玉必定铭记在心”
“夫人万自珍重,不要让甘罗牵肠挂肚,便是对我赢绫最好的恩情”她撅着樱红的嘴唇,垂眼把玩着手中象牙哨子
我浅浅一笑,自然明白少女心事,对她点点头:“是,还请公主回去告诉毕之,我一切安好,也没有生病,请他勿愁勿念”
“明明是生病了,还叫一切安好,我若来迟一步,你命休矣”
“妾身这条命,已如秋日之草,死不足惜了。只是妾身挂念修缘与宫中恩房。若臣妾有个不幸就此去了,还请公主念在与臣妾相识一场,替臣妾照拂一二,臣妾就算去了阴曹地府也会记住公主恩情,来生做牛做马不忘相报”
“夫人以无大碍,何必如此悲情。缘儿如今有甘罗亲自照顾衣食学问,自然不受为难。只是宫中房儿,似乎近来常常生病,好在王兄顾念夫人,总是亲自照顾陪伴,宫人们自然不敢轻贱,这说来说去,还是夫人这里,宫人懒散,侍卫凶悍,想是日子不好过的”
我听到此处,悬着的心总算落地,长舒一口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只要孩子们都好,妾身即便立赴黄泉,也别无牵挂了”
赢绫随之叹了口气:“夫人的贴身女官已经去请医者,想必此刻王兄已然知晓夫人重病之事,本君还是先行告辞为好”
我点点头:“自是不该拖累公主”
少女点点头,认真的看着我:“临行前,甘罗再三叮嘱,一定要夫人好生静养,我与甘罗都会尽力周旋,早日送夫人离秦”
“告诉他,带着缘儿走就好!不必管我”
“夫人”
“毕之已经帮助臣妾太多,臣妾无以为报,更不忍让他再为妾身冒险。臣妾多次欺君,多次犯上,如今还能苟活,已是命运眷顾。不敢奢求更多”
她微微皱眉:“夫人如此自弃,如果甘罗知道,定然心寒”
“毕之素来擅谋,心思缜密,若无妾身拖累,定然是另一番光景。公主难道不希望他过的好么?”
“可是……”
我摇摇头:“公主好生劝劝他吧”
赢绫泯了泯唇角,终是没有表态:“夫人多加保重!赢绫告辞”
还不等她起身,门外传来一声极为不解的喊声:“绫儿?你怎会在此?”我抬头,却见秦王喘着粗气跑进殿内,停下脚步,一脸疑惑的看着眼前情景
她迅速将象牙收好,松开我的手:“赢绫见过王兄”
“臣妾见过王上”我再次挣扎起身
“你不要乱动”秦王走进内殿,三两步来到榻前扶住我的身体,另只手附上额头:“感觉怎么样?医者马上就到,你再坚持一会”
“好多了,公主得知臣妾患病,已经先王上一步,特意送来灵丹妙药,此刻好多了”
“怎么好好的,说病就病?”
“这难道不该问王兄?”
秦王这才看向赢绫,一番打量之后,幽幽开口:“门外的侍从都是你弄晕的?”
“他们不让进么”赢绫吐吐舌头
“胡闹!”秦王面露凶色,却松了口气
她眼珠一转,跑到秦王身侧,撒娇道:“王妹也是好奇,听夏夫人说,王兄在闲月阁里藏了位绝世佳人!王妹特意跑来一看究竟,才知竟是秦夫人”
“休要胡说”秦王有些不自在的看了一眼我
“本来就是么!不过,王兄果然好眼光!”她歪头轻笑着看向我:“就算看惯了宫中莺燕成群美人如云,见此佳人!还是不免惊艳耳目”
“好了,你退下吧”
赢绫非但不去反而更进一步:“不过臣妹还听说了一些不利王兄的流言蜚语,说什么王兄欲纳臣子之妻为妃,还说此女乃是王兄姐姐……”
“住口”
“臣妹就好奇,臣妹何时有位与王兄相合的王姐……”
“你还不住口!”秦王面色羞愤的打断赢绫的话:“滚出去”
赢绫也没什么好气,只称一声:“喏”便气呼呼的往外去
“等等!整个王宫随你闲逛,只是这里不容你撒野,以后休要再来!”
“以前一直可以来的!为何以后便不能来了”
“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
“王兄身为九五至尊,难道还想囚禁人臣妻妾…”
“大胆!”不等赢绫说完,便被秦王大声喝断。
“真是如此!?”赢绫有了自己的理解,顿时是火冒三丈,不管不顾出言道:“王兄不怕天下人非议,赢绫身为王族还觉得丢脸呢”
“放肆!”一计响亮的耳光打在赢绫娇嫩的面庞上!顿时血痕触目
“王上恕罪”
我见秦王如此面露狰狞,不禁也生了惧怕,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下榻请罪:“公主性格耿直、年幼无知,还请王上恕罪”
秦王负手扭过身,不去看满眼委屈的少女,却未掷下片语。
我会意,拉拉赢绫的裙裾道:“公主真是误会王上了,臣妾身体嬴弱,医者说需要静养,王上这才将臣妾移居此处。再者,臣妾命格多难,的确不详,王上这样做正是为了公主不被臣妾所克……”
“夫人不必多说”赢绫打断我的话,捧着已经红了的脸,直直望着秦王:“赢绫自己的王兄,自己清楚!王兄从来都是如此,做了难堪之事,被拆穿了却要拿我出气!当年甘罗之事如此!今日之事还是如此!”
甘罗之事?我心中升起一丝疑惑,难道当年不是太后要杀甘罗,而是秦王要杀甘罗?
秦王已经恢复了往常毫无感情波动的模样,眼皮未抬的冷冷一句:“退下”
我清楚的看见赢绫颤粟了一下,终是擦了擦眼泪,后退一步:“赢绫已经彻彻底底的看清了王兄为人!”她说完,奔了出去
我呆呆望着赢绫飞奔的背影,竟一时无法回神
秦王转过头,递过手来,将我搀起:“小妹得先王怜爱,素来轻薄无礼惯了的,寡人也拿她无法”
转眼之间,那个暴怒之人仿佛不复存在,只剩如今一副温柔皮相,我心中微凉,面上只称:“公主率真可爱,又救臣妾一命,臣妾从心底里喜欢她”
“寡人疏忽了,寡人该让医者守在这里的”
“吃过葯也就无碍了”
他的眼睛只是紧紧盯住我的脸,片刻不曾移开:“玉姐瘦了好多”
我皱眉:“听说房儿也经常生病,好像瘦了好多,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是你的女儿,身体自然是随了你的,畏寒少食,经不住秋风”
“臣妾别无所求,但求我的房儿和缘儿平安长大”
他突然身体前倾,手掌翻起,指腹自然的落在我的眉间,轻轻抚平我紧皱的眉头:“寡人但求姐姐永远不要皱眉深思,满怀心事。寡人但求玉姐笑容烂漫,常留君侧。”
我垂下头,无言以对
“寡人不想强迫你什么,寡人更不愿看着你受苦,只要你肯答应寡人,寡人立刻放你出去,让你永远陪着恩房。好不好?”
我撑着胀痛的头直起背,脱离纠缠:“臣妾身体不好,怕过了病给王上,王上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他的眼睛瞬间凌厉如刀,死死的盯住我,先前的温言细语仿佛只是我的幻觉,只听一声冷哼,冰冷如刀的声音一瞬间将人冻结:“寡人说过,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逃脱寡人的手掌,在寡人的耐性消磨干净之前”他,再次向前,贴近我的旁边:“你好好考虑清楚,不然”他冷冽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缓缓靠近我的耳边:“寡人有一万种手段”
我愣愣的望着那抹黑色的身影甩袖离去,和这突然而然的转变,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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