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狱吟》第57章

从东坝农场回来,我的豪气大增,我为受冤屈的犯人出了一口气。今晚点名,我又一次为犯人扬眉吐气。

今天晚上是顾干的班,学员们来得很早很齐,因为人人都知道,顾干的脾气不好,他经常找学员的岔子,然后狠狠整治一番。

顾干自从把腿摔断以后,接了几次都没接好,落成个跛子,成天柱着根棍子。现在他不管猪房和机修组了,调到二队,又调回养殖场。

养殖场喂有鱼、狗、鹅、鸭,还有鸽子。他每天把养殖场的大门一关,自成一家,学员不敢进去,队里的干部谁都不和他来往,他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孤家寡人。人到这份上,真是可悲,比这些学员都不如。

点名钟声敲响,学员排好了队,他一跛一瘸的拐了上来。

在他环视整个队伍时,我将今天的点名名单递了上去。

他没有接名单,而是冲着我发问:

“谁叫你上来的?!”

我说:“顾干,我这不是给你送名单吗?”

他不管这些,继续吼道:“我叫你上来没有?啊?我叫你上来没有?我没有叫你上来,你就得老老实实给我呆在下面。这上面是你站的地方吗?这是我站的地方,上面是公安干警站的地方,你们这些犯人是管制对象,是专政对象,只能规规矩矩站在下面。”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听他训话。尽管他声嘶力竭大喊大叫,我一点都不怕他,就由他发作去吧。

发作完后,他一把抓住点名单,对我吼道:“给老子滚下去。”

他继续训话:

“你们犯了国家的法,成为国家的人,就是要受到惩罚,就是要你们过得难受。看见我穿的这身警服没有,看见警徽没有,我代表的是国家,代表的是专政机关,这身警服,你们一辈子都穿不上。”

这种水平,我心里暗暗骂道。

“当然喽”,顾干说:

“公安队伍里也不见得那么干净,也有渣滓,也有败类,我们拘役队不是也有吗?汪黔林、陆尉,这些就是拘役队,就是公安系统的败类,他们犯了法,同样逃脱不了法律的惩罚。只要他们在拘役队服刑,我就要他们活不下去。

“我这个人当了多年的干警了,什么没见过?!我不为当官,不谋私利,我什么都不怕,你们这些学员,呸,什么学员,是犯人!你们这些犯人,无论你有什么关系,有什么来头,我通通不论,不管是曹队的人也好,王处的人也好,犯在我手里,一律灭翻,我这个人是专门翻牌牌的。拘役队的牌牌是那些,就是这些。”

他用手指指我,在我这边,有生产组和值班组的学员。

“这些就是汪黔林的牌牌,就是汪黔林的狗。”

不知顾干对汪黔林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每次训话,总要把汪黔林骂上一通,我们这些毫无干系的也会被拉进来骂一顿。

最后,他突然大叫一声:“黄恒进,给我跪下!”

他终于按耐不住,直接点我的名了,还要我跪下。他是想翻我这块牌牌。

面对凌辱,我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坚强。

我纹丝不动,决不下跪。

“跪下!”

这次是歇斯底里。

这时,我想起在猪圈里赤身裸体下跪的犯人,他以为我会像他们一样,喊声跪下我就跪下。我毫无惧怕,我已经作好准备,如果他上来动手,我绝对与他对打,这个跛子绝对打不过我。

在座的学员,没有一个会帮他,大家对他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说不定,还会拉偏架,帮我呢。实在不行,我就跑,跑出去三五个月。在这件事上,我是没有一点错的,我脱逃是有原因的,就是干部无端打人。绝不会被加刑。实际上我脱逃后,倒霉的应该是他,是他把犯人打跑的,他要受到处分。

再是坐牢又怎么样,犯人也是人,人就应该站立起来,只有狗才下跪,我决不下跪!

我是劳积委主任,这是我一生中最高的职务,以后我也许不会再担任何职,但我要忠于我的这个职务,我代表的是犯人,我一下跪,意味着所有犯人都下跪了。

我还要给犯人做出一个榜样,对干部的淫威,决不屈服,决不下跪。

看见我的顽强,顾干恨得直咬牙,他狠狠说道:“收监!给我收监!”

我被刘胖子收到监闭室。

把我收进去还没三个小时,顾干又把我放了出来,他恨恨地对我说:“好,算你狠!”

我不知是什么原因又放我出来,听小苗说我被收监后,他立刻给曹队打了电话,如实把情况给曹队报告。第二天我问曹队,曹队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曹队发话,任何干部都不能将我收监,如果要收的话,必须得到曹队的批准。

就在我被顾干放出来的当夜,养殖场的学员吴政宏受不了顾干的夹磨,与顾干对打起来,然后跑了。

曹队不准任何干部收我的监,他自己却把我收监。

那天是曹队的班,我早早就起了,走出烟库大门,空气清新沁人肺腑,地里的菜挂着露水,路边的草也晶莹透亮,放眼看去,草地、树林、远山尽收眼底,又是一个宁静的早晨。

学员楼还没有开门,很多学员仍在睡梦中,我四处转转,返回烟库,钻进我的电脑。

直到听到敲门声后,我才发现已过了点名时间。彭信气喘吁吁地跑来叫我:“曹队,曹队找你,快,他发火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点名处,只见其他学员已散去,还有十来个学员站成一排,听候曹队训话。这些学员肯定也是来晚了。我赶紧站了进去,值班组的孙贵也跑来了,站在我的旁边。

“怎么不来点名?”曹队问道:“生产组是怎样带的头?”

我说:“曹队,实际上我很早就起来了,我还下来一趟…”

曹队打断我的话:“为啥不来点名?”

我申辩道:“我下来的时候还早…”

曹队又一次打断我的话,并提高嗓音质问:

“为什么不来点名?你生产组,劳积委的是怎样带的头?干活路的都来了,就是你们这些不点名,你们是不是要特殊点,拘役队坏就坏在你们身上。”

我一听就来气了,拘役队怎么就坏在我们身上呢?我偷窃了吗?我吸毒贩毒了吗?我下去作案了吗?不就是没点名,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我为处里,为队里做这么多事。无论是份内还是份外的,无论是我能做还是难做的,我都努力去做了。现在拘役队干警和学员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不都有我一份辛劳和汗水吗?怎么是坏在我身上呢?

我低着头,表现出一脸的不服。

“怎么,不服?我说错了?我没有说错,拘役队的纪律就是你们破坏的。你以为你做了点事就了不起了,就目中无人了。我告诉你,你所做的事都是应该的,这是劳改。劳改!你知不知道?是我惯坏了你,是拘役队的干部惯坏了你。”

曹队的话句句刺中我的要害,但是我忍不住要申辩,我的德性造成我的性格,也落成这个悲剧。我说:“当时我想,我想…”

曹队再一次打断我的话:“你想,你想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才坐牢的。”

听到这句话,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曹队啊曹队,你说什么都可以,怎么能说我坐牢的事呢,我的这个冤案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是也在为我翻案吗?

曹队接着说:“我看你坐这几年的牢白坐了,一点都没有坐懂。”

听到这话我又来气了,都说我坐牢没坐懂,怎样才叫坐懂,应该怎么个懂法。顾宗华这样说过我,现在连曹队你也这样说我。

曹队说也说够了,气也渐渐地消了,他也要收场了,他停顿了一下,问我:“你愿不愿意继续干好工作?”

我没有吭声,我还气着呢,我还不想收场,对他的问话,我故意不回答。

实际上,这就是我坐牢没有坐懂的表现,还在拿着监狱外的心态和行为来对待监狱内的事。可能任何一个犯人都不会像我这样,对于干部的问话,他们肯定会大声回答说:“愿意。”

孙贵用胳膊推我一下,意思叫我赶快回答。

我就是不说。

曹队提高嗓门又问一遍:“愿不愿意继续干好工作?”

看来不回答是不行了,但是我确实不愿那么回答,便从小嗓里哼出愿意两个字。

“收监!”曹队斩钉截铁。

龙干收我进禁闭室,我把身上的手机交给他,他安慰我说:“先进去休息几天,等曹队气消了再接你出来。”

禁闭室在学员楼二楼,辟两间屋作为禁闭室,白天晚上都是一把锁,没有行动自由,其它也没什么。收容对象是刚从看守所提来的新鬼,在拘役队违反监规的学员。

拘役队大拐被收禁闭室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我还没有进禁闭室,禁闭室的犯人也都知道了,他们给我腾出一个最好的床位,并对我的到来表示极大的欢迎。

睡我旁边的那个犯人特别的殷勤,他的年纪稍长一点,不时递烟倒水,并指挥其他犯人为我辅床叠被。他叫陈元忠,因贩卖假酒被判刑十二年,曾经在拘役队呆过,因吸毒被收监,现在刚从看守所提出来。

其实,坐牢时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不必大惊小怪。还有什么比坐牢更可怕的事吗?不过是收禁闭室,还不是收监呢。况且,最多关一个星期就出来了。

细细反思,这事完全是我造成的。迟到的学员这么多,为什么偏偏收我,还不是因为我的倔脾气,不懂得转弯。曹队都让我下台了,我却不让他下台,有这样的道理吗?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

另外,我要明确我的身份。我不是准犯人,更不是准干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犯人。是犯人,就得用犯人的规范约束自己。

我连这起码的常识都没弄清,坐牢真是没有坐懂。

禁闭几天倒无所谓,关键是,我出来以后,曹队将会怎样对我。他还会像原来那样对我吗?他会不会从此对我另眼看待,并且找法来颠对我。如果这样,我的日子就难过了,我还有一年多的刑期,又该怎样过呢。这时,我想到了老胡,想到了东坝农场,从表面看来,那里的管理要规范得多,我可以在那里上课教书,就是晚上两个小时,白天时间全是自己安排,把电脑也带去,可以写点什么。虽然不能回家,问题不大,不回就不回。但是一想到与老胡喝酒那天,七八个干警来向我敬礼,他们一旦知道我是囚犯,不把我往死里打才怪呢。唉,去不得去不得。

一到开饭时间,小苗就送饭来了。一来就是三菜一汤,用一块木板端着送来的,像是店里的小二送外卖。我对小苗说,你就送一碗盖浇饭来就行了,像这样架势,那里像坐牢收监,如果曹队知道了,那还了得。

晚上点完名后,邓进来查禁闭室。他看见我一笑,说声还好吧,我难堪地点点头。

我在禁闭室关了三天,每天我都是昏头昏脑看书。李干值班那天,他把我叫出来,说有一份文件要打印,然后他低声对我说,要我写一份检查给曹队,写完后先给他看看。

我知道,李干是变着法子叫我出来。

我随李干去他办公室时,途经曹队的办公室,曹队看见我后把我叫住了。

我原来进干部办公室时从来不喊报告,包括进王处长办公室,最多说一声王处,在任何场合下我都不愿表现出我是犯人的身份。这次我进曹队办公室,破天荒地叫了一声报告。

曹队一脸的和气,说:“进来,坐下。”

“关了几天禁闭?”曹队问道。

“有四天了吧。”

“哦,都四天了。”

“李干叫我出来打印材料。”

“唔。”

“他还叫我写份检查,交给你。”

“唔,检查就不用写了,也不用再禁闭了。”

“谢谢曹队!”我说:

“这几天我通过反省…”

“不用再说了。”曹队又一次打断我的话:

“过去的事就不用再说了,你是明白人。好好的在这里干,我还能靠谁,包括我们有些干部都是靠不住的,如果没有你,没有杨元贵,我这个队长也当不下去了。听见没有,好好干。“

“是!“我回答得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我所敬佩和尊重的人不多,曹队是其中之一。受人尊重并不是因为曹队拥有了什么,而是曹队首先尊重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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