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方

多年以后,我知道我没有走出那个村庄。一个潍河下游,莱州湾畔的小村庄,一个无法再普通的小村庄。我在那里出生并长大。

想必在此前的千百年里,我的祖辈在这块黄土地上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繁衍生息,开枝散叶。人生最初的二十年里,我像许多年前曾经的许多男孩一样,顽劣。读书。参与农事。成长。很少去到小小的县城,见过潍河铺满细沙的河床,远足到过渤海的岸边,从春联上学习书法,在仪式上体味传统,在心底里揣摩儒风遗存或是人性的嬗变。

多年后的叙述永远辞不达意,而在当时,这些就像炊烟升起、夕阳西下,就像田头一棵小树在春风里萌发在秋雨中落叶一样,平淡无奇,实在寻常不过。

离开小村,我在南方一个叫做上海的大都市边缘居住下来,亚热带。黄梅天。吴侬软语。柏油路和楼房。不再熟悉甚至不知名的常绿植物。米饭。一列慢行的火车仅用十八个小时就彻底改变我所熟悉的世界。

显然不是我的城市。但不出意外地话,命运已经作好安排:我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完成生命旅程的剩余部分。

工作。读书。傻坐在杭州湾的海边。试着用曾经最拿手的作文来消耗精力旺盛的后青春期。试着用文字记录在这个南方城市的胡思乱想。潍河下游、莱州湾畔的小村仍然像一帧帧黑白照片最先浮现在许多文字里,古槐、坟场、大河以及蝙蝠、黄狗等一些景致,一些植物和动物,我不记得当初我曾刻意记住它们,它们却早已悄悄占领记忆。

我知道,我没有走出那个村庄。但温润的江南、繁华的城市、所谓爱情与事业、所谓人际与文化,管理学,办公室政治,逐渐摆脱青春期的思考、作沉思状的貌似成熟开始走进来。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新的人生开始。

同样,这些也不需要刻意。

南方最初以北方的参照甚至是对立面在文字中出现,尽管在许多方面双方并不具有比较意义,但这种比较反复出现。正像我在这个巨大城市边上的居住状态一样,始终与城市的中心保持着距离。正像这个南方城市的许多水域每年都有一种来自遥远的巴西的水葫芦疯狂生长,却永远无法在某一处陆地上岸。

梦想回归,归处却已不再。

潍河下游、莱州湾畔的小村亲情仍在,但不再是黑白照片里的取景,景深开始模糊,一切都已经改变。这种改变超越南与北的地理意义,迅速跨越二十年的时空以一种突兀的形式出现,就像一个衣衫破旧的阳刚少年蒙太奇般迅速转换成一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改变彻底打碎所有记忆的瓷器,狼籍一片。

这是我的村庄在对生存状态以及存在意义进行某种思索后极其自然的现实选择,选择财富,却不再选择手段,我无法改变。在最后带有某种总结意义的《清明清明》里,我试图给自己进行一个三维的定位,结果却是:

我在暧昧地拒绝城市的同时,乡村却开始真正将我遗忘。

貌似深刻,却无可奈何。虽遭放逐,但无处可逃。在一首诗里,我自比失地的农民,身有居所,心在流浪。除我之外呢,还有谁?在这样一个纷繁复杂和荷尔蒙分泌过盛的城市时代。

没有回答。一切继续。

独坐在南方的杭州湾畔,怀想北方的莱州湾畔,记忆开始模糊,就像愈行愈远的理想,她真的在彼岸吗?我宁愿相信她的存在并在许多深夜为她放歌。

认真工作。胡乱读书。作为业余爱好,在方块字里寻找符合自己美学认知的表达方式和内容。

我曾尝试将世俗的理想追求与思维的独立思考进行某种平衡,这是个容易发生精神分裂的实验,实际上面对现实更像是哲学上的一个悖论。读完职业经理人和工商管理硕士之后,或者还包括在许多次碰壁之后,我开始得出结论,西方科学之马与东方文化之驴终于在这土地、这酱缸、这时代、这城市生下骡子,这个是充满着悲情色彩的可怜物种!

但我不屑放弃,就像我继续坚持卑微的对文字的偏爱,继续对理想人性进行漫无边际地思考或是所谓彼岸的无序探寻,至于我所追寻桃花源或是理想国正在远离这个世界也好,被这个世界的人群抛弃也好,这些都与我无关。

即使整个人类失却理想,但我不会。

若干年后,读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翻开第一页,我有些沮丧。那上面写着:

我无意写一首沮丧之歌,只是想象一只报晓的雄鸡,栖息在窝棚上,引吭高歌,哪怕唤醒我的邻居。

当然,梭罗的打击是短暂甚至轻微的。成熟的明显标志在于抗打击能力的提升。再说,既然梭罗的理想都与我相近,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耳闻目睹许多人离开这个世界,作为他们曾经存在证据的痕迹慢慢散失,就像露水在空气里蒸发,树叶在秋风里悄悄飘散,若干年后他们是某块墓碑的一组汉字,或者家谱里承上启下的一个符号,除此之外呢?

反思有时无法改变结果,但有可能改变过程。

过程不是结果的充分条件,基于以上认识,可以作出享受过程的结论。于是不妨只作唤醒自己的游戏,且不管游戏的结果最终如何。

梭罗留下的是《瓦尔登湖》。我能留下什么?

于是我再次试图在许多文字中扮演一个孤独的行者,拒绝妥协,憎恶媚俗,嘲弄这个被我抛弃(或者将我抛弃)的世界,不管南方亦或北方,梦想出走,以无知所以无畏的状态去寻找未知的将来,在芦苇、高粱等植物的生命里寻找某种人生坐标。

车辚辚,马萧萧,滚滚红尘,一只螳螂在思考,偶尔看一眼自己微不足道的大刀,再看一眼身后路边的草窠。

有时会出现类似犹豫。但现实就是被用来批判的,否则理想之光无法前行。努力尝试一种认知,也梦想以传统的回归拯救迷失的人性,《年前年后》在最后设置一个带点儿悬念的结尾,因为我不想过早作出人性战胜金钱,亦或金钱彻底打败人性的结论。前者几乎是一个不可能事件,而后者,是一个不愿意事件?当然,在《二十五病区的红衣女孩》里,我仍然试图构建一个已经死去的唯美理想。

但理想不会死,我愿意将其解释为关于真理的梦想。

写到这里,文字里已经出现多个尝试(或者试图),正在悄悄证明这个集子的实验色彩。我想,同步证明的还有人生是不过是一张单程车票,下一站会遇到什么,没有人会知道。看看天色,低头想想,方向没错的话,继续开吧。

我在南方的二十年时间里,这个实验过程持续进行,或许实验品并不成功,但实验本身没错。言为心声,文无定法。尝试某些形式服务内容,寻找一种语言承载思想。人活着,本来充满着尝试。

遗忘在南方持续进行,且算人生这趟慢车的某次靠站罢。只是旅程尚未结束,气笛再次鸣响时,是一个在南方的开始!

我在南方_第1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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