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新语4

幻狐

宁波吴氏，豪门巨贾，富甲一方，三世经营丝绸布庄，至吴伯年辈生意更是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其人性格仁厚，乐善好施，乡邻皆为称善。美中不虞是吴氏一门几代单传，吴伯年妄近五旬始得一子，名承训，字思衡。

吴思衡自幼天资聪颖，诗书过目能诵，词赋出口成章，今已戴冠，端的雄姿英发，玉树临风。远近冰人络绎不绝，然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者，盖不心动，独好狎妓，秦楼楚馆，吟风弄月，眠花藉柳，风流倜傥者“花间吴生”矣。

吴伯年屡屡管教，收效甚微，又不甘听之任之，每每思及，莫不长吁短叹，实为心中块垒。某日，至西山玄云观拜见玄妙道长，二人数十载相好，时常品茗博弈，推心置腹，互为挚友。吴老向玄妙诉说心中苦事，自责业缘菲薄，有此不肖之子。玄妙听罢微微颔首道：“世间孽缘，皆有因果，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此这般，可令愚侄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时至上元佳节，适逢元宵灯会。驿路长街，市井小巷，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火树银花，莺歌燕舞。吴思衡趁此良辰美景，信马由缰，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河畔曲柳，水中轻舟，夹岸灯火，浮光跃金，三孔拱桥，对影成双，琼楼玉宇，廖胜仙境。行至鹊舟桥，暗香浮动，一袭熏风扑面，不知是谁家女子锦帕，因风吹落在吴思衡面上，待举目望去，前方一女子皓腕欲扬，柔荑轻挥，凤钗横摇，裙裾当风，隐约见身着桃红色披风，疾步向前，复又隐若不见，然似有一缕清香，引迹寻芳。

至桥下回廊，见一女子背向凭栏而坐，身着桃红披风，吴思衡欣喜若狂，心想不可孟浪，整衣理冠，徐步近前，悦声道：“敢问小姐，这可是你遗失香绢”？那女子闻声转过身来，乍见吴思衡竟略微一惊，红晕霞飞，以袖掩面，微启樱唇，轻吐檀口，道：“公子可是尊姓吴”？吴思衡见那女子面容清秀如新月皎洁，眉山含黛，目似秋水，肤如凝脂，端的国色天姿，惊为仙人，一时目瞪口呆。女子见他窘态，不禁莞尔一笑，娇嗔道：“公子…”。吴思衡闻声方始还魂归魄，深拘一礼，道：“小生姓吴，但不知何曾与小姐因缘际会，惟望明示”。女子徐徐立身，葱葱纤指接过香帕，柔声细语：“花间一名，谁人不晓”。吴思衡道：“皆是友情抬爱，浪得虚名，请教小姐芳讳”。女子道：“今日相遇，想是上天安排，亦不拘于礼节，公子可唤我莲心”。原来莲心本是官宦闺秀，因故父母问罪，自幼送入教坊，练习琴棋书画，精通五音七律，能歌善舞，现委身时晴阁，为表谢意，邀吴思衡别院相叙。

莲心所居闺楼，在时晴阁后巷一处庭院。轻启门扉，小园香径，蕉棠相对，疏影横斜，登堂入室，芝兰之气，沁人肺腑。早有仆人端茶沏水，红烛通明，莲心灯下愈发明艳照人。窗外一轮新月如钩，二人仿佛一见如故，凭窗远眺，相依相偎，燕语呢哝，寄情蟾宫，犹怜冷清，怎胜这一室风光无限。金宵一刻，牙床春暖，温柔乡里醉逍遥,不亚于燕尔新婚。

某日，莲心告诉吴思衡，自己善能幻化，凡君所眷，一见可肖其貌，君一存想，随念而至。吴思衡将信将疑，一试果不其然，自此两相厮守，比翼连理。其实莲心乃是玄云观后山一狐妖，受玄妙道长点化，规劝吴思衡踏入正途，以此资换三百年道业，就可功德圆满。转瞬三月余，吴思衡对莲心道：“卿虽惟妙惟肖，然皆幻化，形似神散，恰如隔纱观月，索然无味”。莲心始尝人间情爱，凡心暗生，不负玄云所托，每寄身某佳丽，微有醋妒，无不曲意承欢，几乎甘愿舍弃修果，换作凡胎肉身，真真实实地与吴公子恩爱一生，玄云似有察觉，托梦警示。今闻此言，黯然神伤：“夙契原深，朱颜不驻。千骑一笑，马嵬断魂。埋香葬玉，别鹤离鸾。来似幻影，去如朝露，公子，男欢女爱，何为真幻”？吴思衡似有所悟，道："乍见之欢，铭记于心，曾经沧海，今却了无影踪”。莲心凄然道：“吾是谁，谁似吾，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何处是吾归宿。你我情缘已尽，惟望公子幡然醒悟，早觅佳侣，安享人间欢乐”。言罢悠然隐去，留一方香帕，似有泪痕。

玄云观。青灯孤影，吴思衡负手遥望夜空，月朗星稀，浮云隐蔽。案上素笺，残墨写就：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