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与正义


作者: 劳俊铭 00180709 (2019.7.10)


“看见”和正义,选哪一个?我依然说,现在的我,喜欢《看见》居多。

但若是你一再追问,我一再深思,我也许会答,“《新闻与正义》也不错”。


        在阅读过《新闻与正义III:14项普利策新闻奖获奖作品全译本》(以下简称《新闻与正义》)后,我又接触到同题材,不同背景的《看见》。比起《新闻与正义》,记者柴静的《看见》读起来更舒畅,一个月细细品读,至今荡气回肠,不过要问个孰优孰劣,我想两本书还值得仔细斟酌比较。本篇文章便着力于对《新闻与正义》与《看见》从阅读感受、内容、形式上进行比较,通过联系写作背景和作者写作意图,引用书本原文,力图对两书进行一次客观、理性而深刻的横向比较。

        老实说,如果我被碰巧问到:“如果让你在《新闻与正义》和《看见》中选择你之所甚爱……”我一定会脱口而出选《看见》。但再被深究原因,我又开始试图在对两本书曾经的阅读感受,和书本原文中找到一些支撑我的依据。然而在全面收集数据的过程中,我又不解地发现,这种直截了当的判断不能在无依据中下定,但两本书的优劣也不能一言以敝,实在是个问题。如何比较两本书的差异和共性,试图体会其中的内涵和外延,确实值得思考。接下来,在比较和下结论之前,我首先会对两本书“是什么”“怎么做”“为什么”进行适当的引例分析,最后再在分析和比较中,让结论少一分主观情绪,多一分客观公平。

(一)是什么:《看见》与《新闻与正义》在我心中的定位

        首先从“What”开始下手。对于完本阅读的《看见》,它在我心目中的定位早已在我合上书页那一刻思绪万千洪流中形成,但相比之下,没有完成阅读的《新闻与正义》,想要通过仅仅几篇的获奖报道的阅读概括它的读者心里定位确为不易。我只好对照着《看见》将《新闻与正义》在我心中的定位“脑补”一下了。

        《看见》作为一个参与者,《新闻与正义》则是一个记录者。

        何以见得?柴静在书中第四章“是对峙,不是对抗”中,讲述了她看过的一则漫画,那漫画中露西对查理·布朗抑郁症的最后描述,便是柴静对早期的自己不足的披露——“你需要参与进这个世界”。就是这一句话,奠定了《看见》一书在我心中参与者的形象,无论是作为非典期间调查病房的记者,是“双城的创伤”连续服毒事件专题调查的调停者和化解者,还是关于山西污染治理的推动者,柴静在书中给我的印象,不只是一个报导客观事实,报导时事新闻的记者那么简单。我觉得她已经超出了一个新闻报导者的形象,真正地与新闻事件有了交互,与新闻人物有了心灵沟通,有了思维碰撞,这样看来,“参与者”的特点,恰好符合我对于《看见》,对于柴静的评价。

        相比之下,《新闻与正义》则选择了将报道尽可能客观地描述,不管是对美国20世纪90年代飞机驾驶员吸毒事件的新闻,还是对一起谋杀案引起质疑的调查性报道,普利策奖获奖作品都与本书题目的“正义”有所对应,但作品本身的叙述,并没有掺杂过多的记者与当事人的,在影响事件内容上的互动,而通常都是记者单方面记录当事人的话语,作为证词呈现;此外,记者本身并不在报导中发表过多个人观点,而主要以陈述事实为先,至于剩余的推理和获取结论,全由受众自己领悟。如普利策当初对新闻事业运行的设想所见,“新闻事业的一条最难之处就是既要保持消息的生命力,又要使其受到精确和良心的约束,而不是随心所欲。”精确,是普利策奖获奖报道所体现的记录者角度。

        《看见》作为方法论,《新闻与正义》则是实例集。

        柴静的《看见》,并不算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新闻报道集:从她成书的章节设置便不难看出,她并没有严格地按照新闻报道的篇目对章节进行安排,而是将报道体现的主题作为章节设置的核心,以围绕主题的一件或多件事例对主题进行论述,在叙事中夹杂着议论,在事实流淌的过程中穿插着道理的鱼跃。比如第九章:“许多事情,是有人相信,才会存在”、第十章:“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又如第十四章:“真实自有万钧之力”。在调查性报道进行的过程中,柴静往往会在一段末添上自己对事件即时的感悟,对媒体做新闻态度的探讨:在做对华南虎照片真伪的一期调查报道时,她在与镇坪县长对话后不由悟出一些道理“我一直以为是说媒体需要去启蒙大众。后来才知道康德对启蒙的定义不是谁去教化谁,而是‘人摆脱自身造就的蒙昧’。”

        同样是做调查性报道,《新闻与正义》中选取的普利策奖获奖作品“无罪的证据”,便没有过多地在叙述事件之余,对新闻调查方法进行探讨,在对特伦斯·麦克拉肯的谋杀案判定产生质疑同时,他们只是采访了包括犯人、犯人同僚、陪审团、辩护方等的话语,再对事件最终结果进行记录,仅此而已。

        《看见》作为成长史,《新闻与正义》则是新闻报道集。

        百度百科对《看见》一书的定义是“柴静个人成长的自白书”。仔细想想,柴静《看见》一书所讲述的内容,尽管是她初如新闻行业到具有十年经验期间的事件,记录的尽是她的所行所踪,但这样一部自传性的作品是线性的,这根线的牵引,便是柴静做新闻,做记者的成长。她从初出茅庐时被陈虻指责“别当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的女文青,成长为一个说出“水无所起止,只知流淌,但总得流淌”的更加成熟的记者,一期期报道排列下来,讲述下来,尽是她个人成长,探索事业,探索真理的艰辛历程。《看见》是柴静的十年成长史,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看见》应该是她摆脱“蒙昧”的探寻,“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而“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中解脱,这才是活着”。

        相对于线性进行的《看见》,《新闻与正义》更多的是点状的,散点式的分布。同样是目录,一眼便知本书即是对不同主题获奖报道的收集和分类呈现,这些报道在内容上没有过多的联系,在形式上也有所具体区分,但报道的精神内核,那种从字里行间读出的记者,新闻行业对于“正义”,对于新闻自由的新闻价值观的探寻,就是它们潜在的联系。而这些报道,也并非仅仅涉及一个记者,涉及一段短期时间,它所沿用的,是一套从20世纪早期起源至今的评定体系——普利策奖,它所涉及的,是不同报社,不同领域的记者们,它所讲述的时期,是美国上世纪中后期。由此可见,《新闻与正义》可谓新闻报道的一个集合。

(二)如何做:《看见》与《新闻与正义》如何做到各有偏向

        我想,这种在读者心中定位的差异,应该收到两书不同行文的影响。于是我又从做作者(编者)写作(编辑整合)意图,以及报道特点中寻找原因。

        “这本书中,我没有刻意选择标志性事件,也没有描绘历史的雄心在大量的新闻报道里,我只选择了留给我强烈生命印象的人,因为工作原因,我恰好与这些人相遇。他们是流淌的,从我心腹深处的石坝上漫溢出来,坚硬的成见和模式被一遍遍冲刷,摇摇欲坠,土崩瓦解。这种摇晃是危险的,但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柴静在序言中,已经对她成书意图有所表达。她的写作意图,在我看来是一种对鲜活的生命,对流淌的生活的记录,对留下强烈生命印象的人和事的保留和纪念。在这样的意图指导下,她并没有纯粹记录事件的发生,而是同时记录下对事件之所以如此的探讨,对“宽容”“谅解”“真实”“看见”“活着”“采访”等概念建立在事实和经验基础上的理解,甚至是对深奥哲学命题与现实生活的结合与运用。这也该是她书名的来由——她认为这些都是她所“看见”的。

        《新闻与正义》,按编者的目的,理应是通过获奖作品的分类分专题展示,对普利策奖推崇的精神进行宣传和弘扬,为读者和中国新闻界学者带来一些新的启发。那即是序中编写者童兵的话:“从本质上讲,每种评奖都是一种指挥棒……这‘指挥棒’的引航作用,在全党反腐败,社会整肃民风的中国,应该是有启迪作用的。”《新闻与正义》力图将获奖作品最真实的面貌展现给读者,并不加以修饰,也不做过多解释,这便是它与《看见》区别和各有偏向所在。

        诗人木心曾经感叹:“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柴静的《看见》,体现的正是这种“行过”。在第三章“双城的创伤”中,柴静屡次对打开孩子内心世界,对话孩童内心的问题进行探讨,最后无奈地发现,作为一个记者,“就好像这演播室只是一个布景,我只是在表演一个职业。我从来没想过一个节目会以无解来结尾,一直到我明白真实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这起调查性报道便最终以无解告终,无奈,无力,但依旧提起,引人深思,这正是《看见》中大多数事件的特点,也是作者选取的“行过”的写作角度特点。

        相较之下,《新闻与正义》中选取的材料和事件多数都是一个闭环,或者说,是一个完整的从起因经过到结果的事件。这就好像是一个封闭的圈圈,读者只需要在阅读过程中按照思路探索完圈内的世界便是了,至于圈外是什么,没有提及,也无法提及。这便是《新闻与正义》多数报道所具有的特点。站在事件的“完成”状态上审视事件本身,有一种置身事件之外的上帝视角的感觉,这样做也许能带来更加完备的客观性,也许能更加全面而理性地分析事件,从而达到书名所讲的——正义。

(三)为什么:对《看见》与《新闻与正义》偏向的探讨

        至于引致两本书不同偏向的原因,以我现有水平很难深入探讨,但总结概括,我想是由两书文体的不同和写作背景的不同共同导致。这两点,在(一)部分也稍微有提及,以下尽力做出解释。

        《看见》一书是讲述柴静央视十年历程的自传性作品,既是柴静个人的成长告白书,某种程度上亦可视作中国社会十年变迁的备忘录。这是百度百科下的定义。而我认为,柴静作书,远非将记录采访行迹作为目的,说是成长史也好,说是启示录也罢,她试图将她所行所见所感所悟全部展现,透过她采访事件,看到的是事件背后的采访者本身,也即是作者本身,套用她多次提到的“流淌”,那柴静写书的意义,就是穿过流淌的“生活”之河,让读者体悟到生命的“流淌”,而那些方法和道理的探讨,就是如何让生命与生活“自然地”流淌出来的探讨,是如何让生命从生活中“自然流淌”,如何让生活从生命中“自然流淌”的探讨。

        从柴静个人分析,《看见》的特点,正是她个人性格特点的外显。时过境迁,她的性格在“犬牙交错的生活”下逐渐淬炼,笔下的文字也有了不同的展现。单拿她对“真实”或“真相”这一类概念的探讨,早期的她认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之中”,她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很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独立性”,在探寻中一次次“相信、怀疑、幻灭、摧毁、重建”,而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又将对“真相”的探寻理解为“煽动各种偏见‘互殴’,从而取得平衡。”但慢慢地,在第十二章“新旧之间没有怨讼 唯有真与伪是大敌”中,她把陈虻对她的批评重新讨论:“别在生活里找你想要的,要去感受生活里发生的东西”,这时候的柴静,慢慢将他人和自己对于存在的认知统一和联系起来,既不忘记自己在生活中的存在,要去主动感受生活事物,又尊重他人的存在,真实地倾听他人感受而不掺杂主观色彩。到了后来,她又转变了对于“真实”的探寻方式,她的经历告诉她,“真实自有万钧之力”“生活最终从片子中‘流淌’出来”,做完对于卢安克“无能的力量”一期采访后,她最终感慨,“写东西的人不用带着感情写,写得客观平实,事物自会折射出它本身蕴涵的感情。”于是她在“风动、树梢动、月光动”之中保持自己的不动,看见了真相的“端倪”。2018年广雅招生开放日叶丽琳校长的讲话中有一句打动我的话,她说“成长,是修复与世界联系的过程”。这句话在此时此刻忽然浮现,想来也适用。柴静,《看见》,之所以如是,只不过是她在与世界修复关系而已,那是与世界和解过程中真实的体现。

        至于《新闻与正义》,作为一本获奖作品集译本,记录和收编才是它的本色。至于其中新闻报道的特点,客观,公正,独立……这些都可以在导言中找到很好的对应:那更多受到美国新闻媒体思想体系的影响,特别是其中的四个信条:1)新闻媒介摆脱外界干涉,摆脱来自政府、来自广告商甚至来自公众的干涉;(2)新闻媒介为实现“公众的知情权”服务;(3)新闻媒介探求真相,反映真相;(4)新闻媒介客观公正地报道事实。把持着这样的信条和普利策一开始对新闻行业“精确”的要求,获奖作品便自成一种与《看见》不同的新闻报道风格。

(四)选择“看见”,还是选择正义?

        是选择“看见”,还是选择正义呢?经过上述一轮分析,我基本拿定主意——《看见》深得我心。

        从主观的阅读感受上来看,《看见》给我的第一眼,便是一种温和的文风,字里行间是活力和生命里的流淌。但《新闻与正义》,只从题目一读起来,便是一种公正话题的崇高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的威严感,实在不令现阶段的我轻松接受。

        内容上,事例与道理的交错相生,比起成吨的事例和事实要来得更温柔和可接受。《看见》告诉我的,远不止新闻事件本身,柴静那年轻人对迷茫人生路的探索,那些为人处事,接触世界,参与世界的道理也比《新闻与正义》单纯地列举出事例要更具亲和力。至少,《看见》在告诉我“是什么”,之后,依然带有“为什么”和“怎么做”的解释;但《新闻与正义》只能给我获普利策奖的作品本身,“是什么”摆在我眼前,而“为什么”和“怎么做”那些隐藏在事例背后的真理,需要读者花较长时间思考,更重要的是,也许这种思考还需要基于更多现没有的经验背景才能体会得到。

        《看见》那“行过”的视角,也是《新闻与正义》远远不及的。“未完成”描绘的生活和事件的真实性和不确定性,比“完成”的确定性要贴切得多。这种对生活甚至“无解”的可能性的承认态度,也正是《看见》吸引我的地方。更贴近于生命本来的特性,必然更能打动生命。

        想来写作背景和作者背景,也是影响我判断的一大因素。《看见》是在中华现代文化氛围下编写,身处文化的舒适圈内,我自然更亲近和偏向《看见》;然而对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外国新闻记者,外国评奖体系,外国制度和文化框架影响下的外国新闻作品的体会,我尚且感到陌生。

        不过话虽至此,依然觉得下论时候未到。

        是否读完全书,对于我做出判断有很大的影响,显然我只完成了对《看见》的阅读和批注,但如前文所坦白,并没有太多和太深入对《新闻与正义》品读。

        所以从本质上讲,两者其实都是新闻精神的载体,都是传播者对于传播态度的阐释和探讨,它们的本质区别并没有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解释,《看见》也可以定位成一个记录者,记录个人和社会成长变迁;《新闻与正义》也可以定位成一个参与者,参与对正义的新闻精神的推崇和传播。

        除此之外,《新闻与正义》并没有直接用它艰深的一面完全扑灭我对它的预期。在告诉读者“是什么”之后,《看见》接着告诉你“为什么”和“怎么做”,抛下更多具体问题;但是《新闻与正义》,将更多的客观例子摆在那里,让读者自己体会“为什么”以及“怎么做”,甚至探讨从书中事例得来对自己现实生活的指引和启示,最终推动形成读者自己的世界观。虽然《看见》也并非直截了当给你现成的做人道理,跟市面上多数“成功学”不同,柴静并不是“贩卖焦虑感和成功鸡汤的‘迷茫青年导师’”,她会用她的亲身经历,引导你了解她个人三观的逐步构造。但两种模式相比,更有深厚意义以及更具难度和历练性的是后者。如果具有定性、耐心和足够经验,阅读《新闻与正义》的收获定也许会比看见多。

        因为在晦涩事例的不绝探讨背后,自发构筑出一种世界观,远比了解他人的世界观,要具有意义得多。

        所以讨论至此,“看见”和正义,选哪一个?我依然说,现在的我,喜欢《看见》居多。但若是你一再追问,我一再深思,我也许会答,“《新闻与正义》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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