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姬唱

  她站在茫茫汉地的高原上，回望故乡的方向，那个芳草萋萋，粮田茁壮的鱼米之乡。她仿佛又听到与他在麦地里嬉戏的欢笑，那是种天然的快乐，就像他在她耳边轻吐着爱的誓言，纯粹、不羁，又宛如一首秋风作成的歌，滚滚麦浪里，天高地远地作响。她从身后拥住他华丽的汉王宫装，嗔怨道：“刘郎，你有夺天下的豪情壮志，为何连一份完整的爱情都不能与我独分享。”

  他环握住她美丽修长的指尖，那手举握过无数刀剑，杀过千万的敌军，满是粗糙的老茧，此时却温暖得像只雄鹰的羽翼，轻轻拂在她的腕上。他说：“戚姬，我何曾不想与你夫妻相伴，过些举案齐眉、琴瑟之好的日子，我本无意与那西楚霸王争夺这天下，他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不是。我只是……”

  她的一滴热泪，跌落在他的朝服背后，如一朵破碎的花蕾，她说：“别说了，刘郎，我知你身不由己，我知你如今只能竭尽全力去守住这天下。无论你是市井劳民还是天下之王，我爱的只是那个唤我作妻的刘邦，富贵荣华于我并不那么重要。”他说，戚姬，我知道，你也是我刘邦真爱的女人。

  她轻叹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你我之间，还要有其他人的存在。你活着，我们相爱，可你终有一日要离去，我不怕那个狠毒的女人会如何报复我，我只是害怕你会离开我，撇下我和如意，孤零零地在世上相依为命。你走了，如意就是我的命，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伴我后半生的唯一寄托，恕我不得不为他的将来打算。”

  他挺耸的眉骨间闪过一丝犹豫，眼中微露些许迷离，他转过身，牵起她的手握于掌中，迈起粘上了泥土的布履，与她在枯美的叶上慢慢行走。他高唱起“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世人只听见他豪迈的英雄气概，谁曾见他眼中有无奈的感伤，只有她，只有她看见了他那黯然的脸庞，能读懂那沧桑里累心的憔悴。

  他说：“我的戚姬，知我者莫如你，我也知道这天下难守，无力守住天下也就罢了，可惜，我莫非连你的未来也守不住，连幸福的将来都无力为心爱的女人争取？我的时日若无多，定要你和如意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他懂她，正如她懂他一样。他犹记那年兵败彭城，他形单影只地狼狈逃入曹州东南的“戚家村”，追兵如狼似虎而来，自己钻入戚家老爹的花园，被善良的戚姬藏入枯井中，幸免逃过了一劫。芳龄十八的戚家姑娘，如世外桃源的仙女，让他惊艳得不知所措。晚膳的烛光里，她跳起让他后来钟情了一辈子的美丽的“翘袖折腰”，如一只清丽的蝶，凌空飞转在他的心口上。那一刻，他的眼中只有她的倩影，而她也等到这一日，梦中理想的夫君，果然是眼前这个驰骋沙场，心怀天下的草莽英雄。从此，英雄美人便如天地为证的比翼鸟儿，在花林间契合，在田野里追逐。她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并不想做“ 戚夫人”，她只想一辈子做他的“戚姬”，就已足够。可是，他却不是她一个人的刘郎。难道爱情果然是奢侈品，即便得到天下的人，也无法得到它。他不爱吕雉，他爱的是她的戚姬，可是，他的内心是那样的孤独，得了天下，却掌控不了天下事。他想立他们的孩子如意为太子，那个品行智慧最像自己的儿子。可是，事实难料，天下还不能由着他一个开国之君玩转于鼓掌，只一心为爱而活的戚姬，哪里是吕雉的对手，哪里有吕雉笼络人心的手段，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吕雉的刘盈，那懦弱的盈儿，被牢牢推座在未来国君的宝座上。他却无能为力了。

  或许也有私心吧，也是顺应天命吧，他怎奈看到这样的结局。唯一的抚慰，就是陪他那绝望的戚姬唱一段楚歌，跳一段楚舞。

  可是，人终逃不过一死，他死了，她像只受伤的鹿，伏在狼窝虎穴里，自数余生。她有预感过自己的结局，可惜所有不好的结局都是这样的灵验。那个狠毒到如蛇蝎的女人终于还是来了，她说不如让她随他去吧，她是断然不让的。妒忌如魔鬼，让她对曾独宠六宫的她恨到经络里。她拔去她美丽的青丝，挖去她水灵的双眼，将她剁去手脚放在茅坑里做“人彘”。

  她的魂永远不会忘记，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仿佛那阴暗潮湿的地牢里，长久地飘荡着她唱给身在他国的儿子如意：“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

  她闭眼的一刻，听到吕雉的嘲笑，她留下微微一笑。在她心中，那个一身艳丽华服，玉饰满身的女人，终是那么丑陋，终是得不到爱的空壳。而她，即便这样不堪地死去，眼前还回放着她和她的刘郎，在田间奔跑嬉戏的那一瞬，心中也荡漾着那首千古绝唱，只属于她和他的曲子：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想那千古留名的刘郎也未料到，揽握天下一场，不及那轰轰烈烈爱一场来得凄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