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蔡康永在节目里痛哭出声的时候,我正躺在皮埃尔的怀里。
皮埃尔是我司脾气最好的程序员,这是公认的事实。
在我们公司,要鉴别一个程序员的能力非常简单,只需要把一个bug和一包咖啡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在十分钟内解决。一个最出色的程序员,往往能用最多的时间去冲咖啡,又能用最少的时间去修复BUG。这是一个测试心理能力、判断能力和技术能力的比试。目前为止,成绩最好的是成辉。他用了足足7分钟去冲一杯速溶的雀巢,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分半钟里,修复了男性用户无法搜索男性用户的bug——尽管从来没有一个男性用户向我们抱怨过这个问题。
鉴别程序员的技术容易,但要鉴别一个程序员的脾气好不好,则非常困难。经过我们的商量,我们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送到产品经理的会议室里,看他能坚持多少秒。即便是技术最好的成辉,号称能闭眼打三百段代码的存在,不需要任何修改就能直接运行,但他在这个会议室里却呆不过五分钟——甚至还来不及喝完他的雀巢。
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面对我们这群产品经理的无理取闹,他拍着桌子喊,无知,可笑等等气愤的词语。甚至还提出要进行“比谁的代码打得快”的比试,遭到拒绝后一直在朗诵long、int一类奇怪的词语,我们不得不用了三个G的种子,才把他安抚下来。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们再没见他出现在公用的茶水间。对大部分软件工程部的人来说,我们产品经理的会议室就是绝对的地狱。
而我就在这个会议室里,第一次见到皮埃尔。
按照公司传统,皮埃尔在工作三个月后就要来我们会议室接受考验。和其他人不同,直面死亡的那一天,他穿着干净平整的蓝色衬衣,梳着整齐的头发,端端正正的提前五分钟坐在会议室里等我们。而在当年,成辉在门口足足抽了三根的烟,才一脸沉重的走了进来。当时成辉的装束又是那么的经典,符合我们对程序员最恶毒的想象——一身冲锋衣,黑色巨大的电脑包,黑框眼镜和牛仔裤,以至于一上来我们就忍不住要把最尖酸刻薄的问题甩到他脸上。
而皮埃尔是那么的温柔有礼,似乎程序员与产品狗千万年来的积怨从未发生过一样。他就是那样笑着看你,以至于你都不好下手。
作为产品经理里的第一毒舌,我不得不硬着头皮问:“这位朋友,请问你最擅长使用的编程语言是什么?”
皮埃尔立刻涨红了脸。
众所周知,任何一个程序员所使用的编程语言,都好比是他的老婆。根据自己的能力,一个程序员可以同时拥有好几个配偶,例如Python,再加一个C++。三个以上,往往就要在办事之前,犹豫该选哪个就寝。在众多的老婆里,用Lisp的傲视一切;用Python的,则看不起Java和HTML;用Java的只能看不起HTML;而往往程序员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用的语言,好比用HTML的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所以当一个人问你用什么编程语言的时候,往往非友即敌,要不一起跳舞,要不就对你下毒。
皮埃尔看着我们奸诈的脸,犹豫了好久才发出了一个“π”音,最后才艰难的说到:“用Python和C++。”
我早料到他会这样回答。立刻追问:“c++和python中选一个,你选谁?”
皮埃尔嚯地抬起头来,勉强的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身体别扭地在椅子上转动。舌指和中指不断的敲击桌面,这是一个程序员紧张不安的标志——在他们心中都有一个键盘的“幻肢”,一旦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往往就会不断的用手指敲击桌面,幻想自己是在打代码,以为打代码就能解决一切事情。
犹豫了好久。最后他在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Python吧。”
我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不等他反应过来,再次乘胜追击:
“那在Python和波多野结衣中选一个呢?”
他嗖地一下站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两眼疯狂又血腥的瞪着我,似乎当年成辉的惨案又要再度发生。我紧紧地握住手里三个G的波多野结衣,随时准备好要扔他口里。
然后皮埃尔突然笑了起来。跟我们说道,
“当然是麻仓优了。”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同时没想到,我们竟然会输在这里。
不能在前五分钟击败一个程序员,那他一定会在接下来的五十分钟里找到解决的办法。接下来的问题都乏善可陈,他成功的渡过了考验,成为我司脾气最好的程序员。
等大家走后,他特意留下来向我握手,“谢谢你手下留情”,他说。
我瞪大眼看着他,他翻出钱包,里面赫然贴着一张麻仓优的Scute剧照,“你刚刚一定看到了吧。”
对,就在他拿出钱包给我们发名片的时候,我早就看见了他钱包里的这个短发姑娘。
然而他是那么的温柔,甚至在名片底下夹着一张一百块,我又怎么好意思加害于他呢?
自从被封为我司脾气最好的程序员以后,皮埃尔的身份水涨船高,成为了软件工程部的半个管事,专门负责与我们产品部联系。为了感谢我的恩情,他昨晚特意过来找我,问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吃饭。我说当然可以了。
于是皮埃尔带我到他家附近的一家烤肉店,我们正儿八经的对面而坐。他拿过餐牌就开始点餐,其间不断的问我意见,但餐牌始终没落到我手里。
在一段关系里,烤肉,或者点菜,很容易看出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谁不会烤肉呢?谁不会点菜啊?不就是把肉片翻来覆去,然后放到我的碗里吗?点菜不就是拿过餐牌指指点点,然后适时的询问意见吗?然而就是有人喜欢替对方做决定,替你烤肉,让你安安稳稳的坐着,一点也不让你动。
那是直男癌。
然而皮埃尔不是直男癌。
他只是个1,或者是你们口中的攻,或是所谓“受”的对立面。
而我是个0。
皮埃尔替我一片一片的把肉放到铁板上,又不厌其烦的把肉翻来覆去,最后夹在我的碗里。我根本没有抗拒的欲望,顺从的看着他这样做,然后就这样送进嘴里。
接着皮埃尔又是这样,带着我回到他的住处。跟我说了三个小时的话,似乎都是在说,我是怎样一个好人,而他又是怎样一个好人,如果人只是一个抽象的人,是一个概念,那在一起又何妨呢?
我懒得听他解释。自从初中以来,我就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女生,还是喜欢男生。女生是那么的麻烦,她们总是在幻想以后的事情。那天我拖着女友走到行政楼,不过就是想跟她亲热一番,然而她却跟我说以后的房子要如何如何,我们又要到哪个城市生活。甚至问到最可怕的问题,“你要跟我考同一个学校吗?”
我顿时没了性欲。中考要跟她考同一个高中,高考要跟她考同一个大学,工作要跟她在同一个单位,墓地要选择同一个五平米。十四的我,仿佛都已经看到了八十岁的自己。
于是我跟她分了手,及至到了后来上大学,还是轻易不能跟女生走在一起。似乎任何的单独约会都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我不过就是单纯想吃个饭,然而她们却想泡我。我更宁愿跟男生走在一起,无忧无虑,讨论卡牌对线劫该如何不被单杀。
我一直分不清喜欢和爱,不知道对男生的喜欢,是不是跟对女生的爱等同。似乎到了现在,我甚至迎来了灵魂的拷问
我难道真的不要跟他走进卧室吗?在女生身上都是失败,那换个男生试试又如何?
于是我跟他睡到了一起。我躺在皮埃尔的怀里,正准备开始活动,电视里突然传出了蔡康永的声音。
电视开得那么大声,以至于蔡康永哭诉的声音是那么的震耳欲聋,震得我浑身颤抖,震得皮埃尔脸色发白,震得卧室里弥漫的浪漫变成了悲哀。
蔡康永在电视里哭着说:“出柜的人,他们的压力…”
第二天在公司,皮埃尔一个上午都没有找我。甚至在茶水间碰到,他也不愿意跟我打招呼。我们形同陌路,他拿他的雀巢,我拿我的南山。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皮埃尔从“脾气最好的程序员”,变成了“脾气最坏的直男癌”。在软件工程部和产品部的战斗中,他扔出了最多的杯子,撕烂了最多的文件,屏蔽了最多的产品经理。他依然是软件工程部的管事,只是这次成了大战中的将军。
大家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听说他们要把我调到老张那。
众所周知,老张带的队,可都是用HTML的。于是大家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再往后的日子里,皮埃尔声称自己是个直男癌。再也不穿衬衣,不梳头发——他现在每天披着一身冲锋衣,背着黑色巨大的电脑包,戴着黑框眼镜和套上一条不卷裤脚的牛仔裤。在社交网络上,肆意的表达自己恐同的症状,喜欢谈人工智能,反对民科,崇尚科幻小说和在知乎上嫌弃知乎。
他跟成辉成了好朋友。而在此之前,他最好的朋友是我。
然而他微博里的性取向一栏,一直都是空白。
今年年初,他给公司里的同事发请帖,说他要结婚了。我毫不意外,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了。
当请帖派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看到痛苦,迷茫,暗示一类的情绪。
我只看到了麻木和欢喜。
然而我知道他内心深处不是这样的,不是所有的程序员都是直男癌,他们也有善良温柔,痛苦又脆弱的一面。
因为后来我看到了请帖下面的小纸条,上面写着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