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不远·第一章（3）

相伴

他再次来看她是在冬天结束的时候，他站在她家门口看里面爬出来的葡萄藤。枝干干枯的像老人的手，经过了一整个冬天，葡萄又在孕育新的生命，嫩绿的叶子开始睁开它的眼睛。颜斐打开吱呀吱呀的木门，呵着气露出她的小脑袋，惊讶的看着他。

“你出来了。”他似乎很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嗯……你是要……”

他向学校的方向扭了扭头。

“一起上学吧。”

“啊，好。”

颜斐低着头跟在他的后面，随手带上那顶丑陋的帽子，男孩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继续向前走。

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怎么会糊糊涂涂的就跟着他出来了呢，又不是多么熟的人，甚至可以说压根儿就不认识，为什么我会不自觉的跟着他走呢，为什么？

“我叫李烟华。”男孩在前面说。

“哦，我叫颜斐。很高兴……”

“我知道。”

“啊？”

“你不知道吗，我家就在你的后面。”

这下颜斐更惊讶了，自己竟然不知道他就住在自己家后面，都怪妈妈家教太严，自己连邻居是谁都不知道，一放学就被关在屋里写作业，甚至回家的时候到了路口都没向前走一步，妈妈站在门口等着呢，现在想一想真悲哀。

“颜斐，你快乐吗？”轻轻的温柔的声音。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快乐吗？这十年来没有人问过我快乐吗，可是这个刚见了几面的男孩却那样轻轻的问来，仿佛不经意的声线却是那样执着，让她想起自己床头的小熊，它应该也是这样说话。

“我不知道，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他脚步停下来。

“你有问过你自己吗？”

“没有，我不知道怎样才算快乐，就像我和我的小熊说话吗？”

他侧过脸看着她。

“你只跟你的小熊说话吗？你们会说些什么？”

“我会告诉它好多我不能对爸妈说的话，比如我想出去玩，我喜欢我们班小新的妈妈，因为她总会静静的听小新说话，她们像姐妹一样一起去游乐场，小新妈妈不会让她每天做算题……”

“好了，颜斐，我知道，你并不快乐。每当我听见屋前你妈妈叫你写作业的声音每天重复三遍甚至更多，我就知道你不快乐。”

“啊，我妈的声音很高吗？”颜斐有些羞惭的说。

“不是，因为我们家几乎没有声音。”他看着天空，样子像一朵云，一朵积着雨水的云，这是颜斐以后在作文课里写下的句子，作文的题目是《那个让我难忘的人》。她在里面称他为哥哥，一个把小女孩从黑暗的木屋里带走的哥哥，她写他把她带到一个可以看见月亮的地方，然后他看着天空，样子像一朵云，一朵积雨的云。

“为什么，你们家没有人吗？”

“那天去世的是我的爸爸，他在半年前把我带到这里，但我不知道他已经病的很重了。母亲嫁给了她们公司的老板，爸爸便带我离开了那个终年阴雨的小城，没有告诉任何人。走到这里的时候爸爸突然很兴奋的跟我说，烟华，这是好几次我梦见过的地方，我们就在这里停下吧。我不明白爸爸曾经做过怎样的一个梦。有一天，我看见爸爸的日记本，原来这是母亲的家乡，爸爸年轻时到这里插队改造，认识了母亲，并与她相爱，后来返城便带着她一起回家。那时母亲怀孕了，爷爷才没有阻止他们的婚姻，母亲来到城市里便跟上了城里的潮流，一心向上，渐渐与喜爱文学思想保守的爸爸有了距离……我知道我说的你还不懂，我对语言的领悟能力是从爸爸那里学会的，他还发表过好几篇文章呢……”

颜斐不可能明白他说的这些话，不明白为什么他称父亲为爸爸，却不叫母亲妈妈，但她知道他爸爸死了，她忽然又感到那种轻飘飘的感伤，不知它从哪里来，压着她有些沉重的心，无法挣脱出来。多年后她才明白，是男孩的眼神，那流动的带着倔强的眼神，那个在墓地里看着她含着雪片的眼神掘住了她，掘住了她还不谙人事的心。

“你是哪个班的？”到了校门口男孩忽然站住。

“三年级三班。”

“哦，我是二班的，谢谢你能陪我一起上学……再见！”他背着身向她挥了挥手快步向教室跑去，双肩包在他的背上一上一下的，像麦田里跳着的蚂蚱。他一口气跑到三楼，看见她像个木偶一样呆在门口，他不知道，她的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