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读红(04):第二回还不掏点儿真金白银就说不过去了(下)

《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透过贾雨村一番话,露出了儒家朱熹学说的底色。无独有偶,《西游记》孙猴子刚入门在菩提祖师那里,也是做的儒家活计:

那祖师即命大众引孙悟空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众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拜了大众师兄,就于廊庑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众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

洒扫应对、进退周旋,这不是儒家是什么?后来的禅宗,尤其是百丈和尚之后也吸收了儒家的教育方法,才有了“做一日活,吃一日饭”的说法。吴承恩这两句话,全部是朱子本色。朱熹在《大学章句》的序里讲:

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

按照朱熹的意见,这些东西是七八岁的孩子刚刚入门学习儒家的时候要学习的。可见孙猴子刚到祖师这里,是从最基础的东西学起。以前看电视剧、看小说,总是特别关注祖师后来对猴子开小灶讲私课,乃至于幻想有朝一日也有一个世外高人秘授我什么修行法门。现在读者第二回,却是特别地注意到了这几句话,一切都还是要基础得打好打得牢,基础要打得好,一要态度正,二要用功勤。孙猴子的态度我认为真是能够令所有老师都感动的:

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踊跃,对菩提前作礼启谢。

这种恭恭敬敬的态度,有几个学生能做到呢?回忆起自己的求学生涯,觉得很是惭愧。孙悟空这基础一打,就是“六七年”——七年可以在浙江大学读一个硕士学位毕业。不过话说回来,基础要打,却不能打太久。《论语•子张》讲:“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这就是子游嘲讽子夏门人只知道进退洒扫这些事情。这样恐怕确乎是有些问题。人若只有基础知识、或者常识,恐怕是要出事。但又或许比没有基础、没有常识的要好一些的吧?可能也难讲。六七年可能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限度,你看孙悟空也是六七年,读一个硕士也是六七年。那么六七年后,怎么样了呢?孙猴子能听得懂菩提祖师的无上妙道了:

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小时候写作文:高兴得跳了起来。孙猴子那是真的高兴到不能自己了。那么祖师讲了什么呢?这小小的几句话,大有意思: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

“天花乱坠”,现在是一个贬义词了,形容讲的比唱的好听,假大空。但吴承恩用这个词,显然是赞美菩提祖师讲得好——佛教典籍中经常出现这种赞美。梅兰芳先生有一出最美的京剧,叫做《天女散花》,取自大乘经典《维摩诘经》。《维摩诘经》是佛教里非常特殊的一部经典,但是讲的人很少。经的主角是一个叫做维摩诘的居士,他生了病,释迦摩尼就派他的弟子去看病,可是这些弟子一去,就被维摩诘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有智慧第一的文殊师利菩萨出马,才能和维摩诘谈笑风生。这部经讲的人少,因为和尚一讲,好像在贬低自己——整部经书,几乎全部都在讲这些出家人怎么怎么不行,有哪个出家人愿意讲这个?而在家的居士呢,也不好意思讲——整部经书,阿难伽叶一群佛弟子被一个居士辩得毫无招架之力,显得居士厉害而和尚无用,那么瓜田李下是不是要避嫌?但我个人非常喜欢这部经。
《维摩诘经》里,最后佛祖就派天女去维摩诘家里散花,这些花很奇怪啊,落在菩萨身上,就不会粘住,可是落在罗汉身上,就会粘住——菩萨是大乘发了菩提心嘛,罗汉没有。可见这天女散的花,其实是一种象征,好像佛祖的拈花一笑,懂的人懂,不懂的人就是不懂。所以菩提祖师讲了“天花乱坠”的妙法,悟空听懂了,才会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其他人恐怕并没有领悟。
“天花乱坠”是一个佛教典故,“地涌金莲”则是一个道教词汇。在佛教里也有“金莲”一说,但那是指金刚部和莲花部经典,不会有“地涌金莲”的说法。《太乙救苦护身妙经》中说“救苦天尊步摄莲花,法身变化无数,忽而女子,忽而童子,忽而风师雨师,忽而禅师丈人”。全真教祖师王重阳四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一个道人,传授他修仙真诀,且有遥指东方,见“七朵金莲结子”的典故,所以他把自己的住处提名为“金莲堂”,并直接影响到《金莲正宗记》的书名。可见“金莲”本就是道教的重要意象。
“响振雷霆动九天”,这话气魄很大。雷,是震卦。《说文》中解释“霆”是“雷余声也”,《尔雅•释天》又说“疾雷为霆”。其实“霆”我的理解就是闪电,是雷和山之间能见到的东西。所以“霆”就是八卦里的“艮”卦。震和艮,刚好是错卦。佛经常常出现说佛祖讲经好像雷震一样,“狮子吼”嘛。这是大气魄,所以“动九天”。
“开明一字”,这话很有意思,“开明”,就是开启明心见性,开示开悟,就是启发,就是启蒙,就是鲁迅说的要“唤醒”。这个“一字”,让我想起《论语•里仁》: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 “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就是这个“一以贯之”令人费解,可以成为孔子的一条“公案”。而曾子的回答,“忠恕”明显是两件事,怎么叫“一”以贯之呢?初读到这句,我是很困惑。后来读王阳明《传习录》:

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位,便是思诚的工夫。
惟天下之大诚,能立天下之大本。

才了解到,想必曾子这个人也并没有真的懂孔子的意思,但是别人问啊——孔子说,哎呀我这一辈子做人做事就一个方法。曾子说:对。孔子走了,其他人就问曾子:哎你说,老师什么意思?——曾子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吧,只能说:老师的方法,就是忠恕。但我不是说曾子错了,没错,但这涉及一个“体”和“用”的问题。
王阳明先是“致良知”、“四句教”,但是到后来其实就是“诚”一字教而已,“修辞立其诚”,“一诚天下动”,这个“诚”字才是真正贯通儒家一切行为规范的核心,是真正的“一以贯之”的那个“一”。吴承恩说“开明一字皈诚理”,就是说,要让人觉醒、启蒙、明心见性,只有一个字的真理是可以皈依的,那就是“诚”。这便是真真切切的儒家思想。
《西游记》这几句话,最核心的是“三家配合本如然”七个字。菩提祖师所讲,根本就是三教合一,而不是《金刚经》里解空第一的须菩提。菩提祖师,菩提二字,可能是与须菩提有些关系,但祖师,却实实在在是道家语言。自然后来佛教也有“祖师禅”之说,但那已经是受到了道家影响。纵观全书,很难讲作者到底以哪个为“至道”,只能说,处处体现出明末三教合一的思想观点——那是当时,或者说,中华文化内部所能达到的最大高度,在基督教义和科学思想传入之前,能够融合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粹,已经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能成的最精深的思想。
但是如《庄子》所说“成者毁也,毁者成也”,有所综合就必定有所舍弃,有所调和就必定有所没有调和,到了顶峰就意味着要么下降,要么灾难。《道德经》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一个东西到了最高形态,一种思想到了最深境界,势必要往反方向发展。三教合一没多久,无可抵挡的西方思想就来了。《易》讲“否极泰来”,祸福相依,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个盛极而衰的道理,《红楼梦》讲得最彻底,可以说随处可见。从这个角度来讲,“美中不足”是好事,如果没有这个不足,或者想要贪心去消弭这个不足,恐怕就是“斯恶矣”了。当然,《红楼梦》也是一个三教合一的思想,而不是有些评论家所说的以佛教理论为壳往里装。
孙悟空听懂了这一切,所以开心的不得了:

孙悟空在旁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么颠狂跃舞,不听我讲?”悟空道:“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悟空道:“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

这就引出了下文的开小灶讲私课。可是这一段情节其实也未必就是吴承恩自己想出来,而是和《庄子•应帝王》一段文字很像。《应帝王》是庄子内七篇的最后一篇,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文末最后一个讲“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的寓言。而《应帝王》一开篇讲的一个故事就和孙猴子与菩提祖师的故事很像:

齧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齧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 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 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叫齧缺去问一个叫王倪的人问题,结果问了四次,王倪都不回答不上来,于是齧缺高兴得手舞足蹈跳了起来,而且好死不死跑去一个叫蒲衣子的人那里炫耀,结果被无情得打了脸。孙猴子也是,听了菩提祖师一番讲道,高兴地情不自禁,于是被祖师抓包。但悟空时来运转,厚积薄发了一下,所以祖师很高兴,要教给他真本领了。——前面说过的,悟空做儒家的那些事,洒扫应对砍柴磨刀,七年了,已经具备了学习道法的基础。这就是磨练心性。
磨练心性这个事儿是很要紧的,越是琐碎无趣的事情,越能起作用。王阳明说的“须从事上磨”,是至理名言。电影《少林寺》里,觉远挑水砍柴,就是这个道理。《六祖坛经》里,六祖第一次见五祖,其实已经悟道,但五祖让他去后院打杂,舂米,也就是为了在悟道的基础上磨练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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