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娘

十二娘_第1张图片
“你知道村口对面那座山上的松树为什么能活那么久吗?因为它只做一件事:生长。”隐约记得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十二娘在村口跟我说了一些话,那天好像是她头一次把我抱在怀里。我把头抵在她的胸口,皱着眉头对她说:“可是村里的树一样只顾生长,却被砍光了。”十二娘听到这话有些激动,她松开环抱我的手并一把抓住我的两臂,眼睛里放出严厉又尖锐的光,她一边使劲摇晃我一下一边说:“对面那座山上的树是人们碰不到的!”说完这话,她眼睛里的光又黯下去了,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接着,她走了。

十二娘是村里最美的人。她的美啊,总让那些可怜巴巴的妇人想要剥了她那层皮。也有受过教育的大姑娘们在背后议论:“不就是一个让人看不上眼的疯婆娘吗?有个好看的皮囊有什么用?”村里的男人总在人前起哄嘲弄十二娘那个疯女人,可背地里恨不能把眼睛放在十二娘身上。十二娘倒也配合,听到任何关于她的闲话,她都只顾傻笑;看到对她有意图的男人的眼神,她也使劲搔首弄姿。村里哪家的男人晚上不归家了,那家的女人定要来找十二娘要人,闹啊骂啊,十二娘总冷笑一声,丢一句:“真俗。”

我始终认为十二娘不是个疯子,而是人格分裂。人格分裂这个词是我从村里的大孩子口中听来的,我觉得符合十二娘的状态。她在白天是人们口中的疯女人,对任何人都说我是她亲生的,村里人听了笑个不停,各个都嘲讽她:“孩子她爹是谁啊?啊?”。十二娘就傻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嘿嘿嘿……”。我若对她说:“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仍会傻笑,任何话都听不进去。所以我干脆不在白天同她讲话,只当她是个真的疯子。

可是晚上她比谁都清醒。她从不在夜晚出门,听不见村里人的闲谈,也不存在搔首弄姿。她总在房间里画花、画人、画树、画一个村庄,画这个世界上存在却虚无缥缈的事物。我对她说:“你画的村庄是你记忆里的吗?”她说她的记忆是个黑洞。“那这个村庄是哪儿呢?”她说是她梦见的。我信她说的是真的。我的记忆是空白,我也梦见过那样一个村庄,一个即使空荡荡,但光是看看天就觉得安心的村庄。我曾在夜里问她,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她白我一眼说,当然不是。我接着向她追究我是哪儿来的。她总丢一句捡来的。她知道我想要听的不是这个答案,我想要知道更多。

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好像总不愿对我说我的身世,也很少说起她自己的以前。她最乐于做的,就是问我喜欢做什么。我说:“或许是画图吧,跟你一样。”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总变得柔弱无奈,嘴里还要嘟囔一句:“可怜的孩子”。我受不住她慈母般的柔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教我画图吧。”她乐意极了,每晚都教我画许久的画。

一个深秋的清晨,微凉,太阳还未散出强烈的光芒,屋外的一切都看起来冷冷清清。我才睡醒不久,一扭头就看见屋外的十二娘傻笑着向屋子跑来,穿着开叉的有些紧身的裙装。村里的女人大多都穿得朴素,而她一年四季都爱穿裙子。我本该劝说她不要再穿裙子让人说闲话,也不要再让男人盯着,可我觉得她穿得美,实在是让我欣赏。她一边跑还一边大声的喊:“十二丫十二丫……”听起来兴奋极了。我懒得回应她,早就习惯了她白天的这副疯子模样。她冲到屋内将我从床上拽起,她说:“十二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带我到一个学堂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学堂,我觉得它好大,似乎可以装下成千上万个小孩。十二娘拉着我蹲在一个最矮的木窗下面,我探出半个脑袋,用两只眼睛环视那间教室。我看见大概有六七个小孩整整齐齐的坐成两列,其中一个大人是老师背对着我们站在位桌之间。他们一会儿齐声朗读,一会儿只有老师一个人的声音。我看看身旁的十二娘,她没有探出脑袋去张望教室,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地上,看起来却不像在发呆。我说:“你在听老师读书吗?”她对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接着拉着我走了。边走着她还边嘀咕着“你这可怜的孩子。”我猛地一下甩开她的手,她似乎吓了一跳。我对她喊:“你说我可怜,那就跟我说我是从哪儿来的啊!”她又开始不停的傻笑,说:“你是我生出来的啊!嘿嘿嘿……”

当天晚上我没有跟她一起画画,也没有理她,我是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怜,早早的就缩到被褥里。十二娘以为我早就睡着了,她到我旁边摸了一下我的头,接着说起许多话来,像是对我说的,也像是对她自己说的。她说:“十二丫真的是我捡来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不能让人卖了……”她说完之后我反而平静了许多,我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在十二娘小的时候,她有一个离这个村庄很远的家。她是家里第十二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她那时和我一样被叫做十二丫,在她之前因为家里穷饿死四个哥哥和姐姐。后来就轮到她了,她上过学,本一心向着读书和画画,以为能够摆脱穷苦的俗套命运,可是她的父亲坚决不再让她上学,被锁了几天之后,就卖人了。十二娘通情达理,她安慰自己说:“既然卖人了,就好好为人妻吧,这是这个时代的命运,我也逃不掉。”谁知十二娘不幸,并非为人妻,而是为人牛马。她逃出来,捡到了我,同情我,养了这么多年,在这个离过去很远的村庄。这些都是十二娘亲口说出来的,就在那天我假装睡着的晚上。

那时候我十四岁,十二娘三十好几。那晚之后的好几天我都没怎么见到十二娘,听村里人说,她要嫁人了。

果然,十二娘又要嫁人了。她在村口头一次把我抱在怀里,跟我说一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对了,我想起来就是这个重要的日子,十二娘嫁人的日子,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日子。后来有人送了许多钱给我,说是十二娘给的,让我去读书。当时屋前围了许多村里人,他们哈哈大笑,还对我说:“十二娘把自己卖了,你现在比她还美,估计卖的比她还好呢!”

我没有去读书,我始终留着十二娘给我的钱,在这个村庄,始终忍受他们的嘲弄,我只好傻笑,只有晚上,我才一个人静静的画花、画人、画树、画梦里的村庄,和这个世界上存在却虚无缥缈的事物。我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十二娘,如今我二十出头,站在村口,拨不开云雾,分不清方向,不知道往哪方走,不知道十二娘会不会来送我。有人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相信命运,我总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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