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螫得满头包的萧公子狼狈地奔回家里,对着铜镜一照,发现自己脸是红的,耳是热的,手是抖的,身体是疼痛的,连脖子上都布满了红点,双腿因为惊吓过度还在发软,同时两只眼睛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双手撑在铜镜台上,预感到萧家要大难临头了。
萧公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舞文弄墨,挥笔疾书,写了十七封口径都一模一样的休书,勒令他的十七位妻子,带点随身细软立刻回娘家,萧公子不要她们了。
一想到萧家极有可能要来临的家族惨祸,萧公子就不由牙痛。自己的十七位夫人个个青春美貌,如花似玉,抄家时怎能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士推来掇去,捆绑游街,抛头露面,坏了萧家的脸面?更甚至于被充公,官卖,为奴为婢,被迫做人家的小妾或沦入青楼?
还不如休了她们的好,让她们自生自灭。更何况,只要萧家没事,萧府安然无恙,再把她们娶回来,也不是一件难事。
本以为会有一番痛哭流涕,生离死别的纠缠,谁知妻妾们的反应却相当淡然,一听说萧府可能有难接了休书收拾细软,出了萧府大门,甚至连回头望一眼的都没有。更勿论是关心体贴的话了。令萧本意外之余不由暗讶,难道平日的恩爱都是假的吗?
但是有云水漂对他的欺骗珠玉在前,萧公子也就觉得这不算什么了。不过是因一时年少一时色迷一时用权势富贵换来的女人,娶回家里珠围翠绕也没委屈了她们,没有真心也就算了。不过是……公子喜欢嘛!
很显然,萧公子只考虑到了他的妻妾,却忘了他自己。
傍晚时,锦衣卫包围了萧府。他看到应无求在众人的簇拥下,嘴角含笑缓步而进。
萧府被抄家,宅院充公,萧本父子锒铛入狱。
不久,萧本父亲因病死在狱中,萧本贬为庶人,被放,流落街头,沦为乞丐。
一开始,仍然自认为自己是萧公子的萧本很骄傲,他不肯与其他的乞丐为伍,不肯去抢地上掉下的脏肉包,不肯喝屋檐下的脏水,不肯和其他乞丐挤臭哄哄的草堆。他不断地自我催眠说:我是萧公子我是萧公子,我一生下来就左手握金,右手握银,锦衣玉食,高床暖枕,连吐痰的痰盂都是金子的。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抢我不抢,我不喝我不喝,我死也不喝……
春天的傍晚,凉风习习,梨花满地。
金黄的圆月边缘上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晕。连这样美丽的月华,看在萧本的眼睛里,也变成了黄澄澄,热乎乎的烧饼。
圆圆的烧饼一个又一个的从空中落到萧本圆圆的眼睛里。眼睛吃了千万只烧饼,腹中仍然肌火中烧。吃得不够,他便拼命地吞咽口水,喉节一伸一缩的,嘴皮干枯得起了泡。
这是萧本本第一次体会到饥饿的滋味。比他从前做过的任何一个恶梦都可怕。更何况,除了饿,他还渴,饥寒交迫,精疲力尽。
踉跄地走在青石板路上,街巷越深,人越少,萧本本饥火中烧,眼前一阵阵的黑暗,忽的自梧桐树影里,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指头。这只手指在幽暗的光线里,指腹向上,指尖向他勾了勾。萧本的目光就像被勾住了一般,着了魔般走过去,他想起纤细雪白的银丝卷,想起酥香滑腻的霜条糕……想起一切好吃的雪白浑圆又纤条的东西,唯独忘了那是一根手指。一根漂亮的手指。不管是多漂亮的手指,都只是手指,不会变成银丝卷霜条糕苹果核桃,主动往萧本本张大的嘴里钻。所以他看到那根手指很快地缩了回去。
本本的口水却都快要流出来了。直到他走到手指的主人面前,他才发现那根手指招呼的不是他,而是一群野狗。那个人,那根手指的主人,正微笑着将手中的一碗汤圆,分给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野狗吃。
那个人,身着锦衣卫的华灿衣服,眉飞鼻挺,笑得嘴角弯弯,眼眸闪闪。本本看到他唇边露出的雪白牙齿,白得像编贝在闪着光。有好半天,他似乎无法识清近在眼前的这张笑靥。他被他唇边轻挑的笑意和手指间的香吸引住了,前者是色勾起无边的食欲,后者是汤圆的美味真香绕腹穿肠,他身躯一阵摇摇晃晃,饿得无以复加。
但他很快定下神来,站直了身体。“应无求?”
应无求显然早就发现了他,可是他眉不挑,眸不抬,继续饶有兴致地逗着脚边的狗,好半天,才悠悠地甩出一句话:“萧公子,很久不见了。”
“哈哈……”萧本干笑了几声:“好久没听见人叫我萧公子,呃……听起来还不错……呃,本,本公子……公子喜欢。”说着又连咽了几口口水,喉节上下滚动了一下。应无求的声音虽然听起来略带轻佻,但尾音却是不自觉的软软的,糯糯的,他每说一个字,萧本心里对汤圆的欲望就增加一层,他的手指有些痉挛地握紧起来,扭成一团。他害怕不牢牢控制自己就会真的忍不住扑上去,扑向他洁白手指间盛放的那碗汤圆。
他,萧公子,即使落魄成乞丐,也不是一只狗。
绝对不能和一群狗抢食。
尤其,那个人是应无求。
可是,应无求却偏偏要撩拔他似的笑起来,他一只手叉着腰,腰侧的绣春刀因为他的动作侧了侧,另一只手随意地举着那碗汤圆,低下头,向前一步,身体慢慢地倾过来,凑近他脸颊,笑脸靠近萧本的鼻尖,萧本因为他近在咫尺的动作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可他眼光里的笑还是像波浪直荡漾进他眼里,刹那间,萧本本来就空空荡荡的胃像被剑刺了一下,痛得扭曲了。
“萧公子,你看起来很饿啊!这碗汤圆给你吧。”
应无求很真心实意的说。他笑得那么甜,就仿佛不知这世间有多危险。萧本哑然,他看着应无求修长的手指叠上他的,将那碗汤圆放在他摊开的掌心。动作诚挚真心得就像一个久别的朋友。他哑然兼木然了。
良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手一拂,手中的汤圆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碗中汤圆连汤带水摔了出来。那些野狗嗷的一声狂吠,疯狂上前抢食。
萧本一动不动地与他相对而立,愤然道:“应无求,你把我当狗?!别忘了,你也不过是严嵩脚边的一条狗!”
有好半天,应无求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萧本觉得很危险,应无求是个武官,而他萧公子,除了惯于享受荣华富贵外手无缚鸡之力。他害怕应无求会打他,他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应无求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的肩膀便跟着瑟缩起来。强撑着害怕终究还是退了一步。但是应无求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然后目光移下去,望向萧本手腕间缠着的那块玉,用青色丝绦串穿缠绕着的小小的玉。
“都到这地步了,你还留着?”
讥诮的话语传来,萧本不禁脸有些发烧,他强辨道:“这是云水漂欠我债的证据,总有一天我会找他算清!”说着转动手腕,似要把那块玉藏起来,可是破衣百结,无处可遁,只有更添窘态。
“呵呵!”应无求忽的大笑起来,笑声倏止,他脸上冷意凝结,目光亮丽如刀:“你确定世上有过云水漂这个人?嗯?我告诉你。”他一字字地道:“世间只有一个离歌笑,没有云水漂!”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加重了力道,手揪着萧本的衣襟几乎将他拎了起来,脸上半带阴狠半带邪魅的笑意,看得萧本心口发凉,但他只是貌若不屑的笑了一声,口齿模糊不清地道:“那又如何?你杀你的离歌笑,我找我的云水漂,两不相干!”
应无求鼻孔里轻哼了一声,笑道:“你倒分得清楚!”说着松开了手,双手抱胸,侧睨着他而笑,轻诮地道:“听我说,把这块玉卖了,或能解你眼前困窘,否则,不消我说,萧公子你从前得罪过多少人,你是知道的。”
他说着便微笑着转了身,退了开去,却又回头道:“云水漂,云水漂,不过是一张面具,居然也有人惦念这么久?萧本,你又岂有向离歌笑算帐的能力?”
萧本怔立当场,忽的用尽全身力量冲他吼道:“应无求,你这混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一样!你们两个混球合起伙来算计我!……”应无求没有回头,他说着,忽的浑身一软,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手肘勉力撑着地,半边身体已经瘫软。这时他才感到,四五天水米未进的自己,已经彻底地五痨八伤,更勿论大声吼人了。
应无求已经走得无踪无影。
萧本的目光中饥火似要喷出来,挣扎着移向地上那碗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汤圆。几只野狗的身形在眼前欢然的交相迭映着,争抢着地上雪白的团子。他的手指抠入了泥土中,握紧又松开。
“嗷”,肩膀上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传来,萧本被掀翻在地,他的一只手扯着一手的狗毛,另一只手死死地撑拒在那畜牲的喉间。逼迫着它松口离开自己,血腥味刺鼻传来,而就在那一瞬间,背部落地的那一瞬间,萧本感觉一直维系着自己的那根坚硬的脊骨似乎啪的一声,似水晶碎裂了。华衣美服高傲不凡的萧公子的形象,像泥菩萨般跌落在尘土里,四分五裂。他一边拼命咀嚼着口中沾有泥土的汤圆,一边凄然地长声大笑起来。
一直笑到眼睛莹然有泪,拖着长长的晶芒自眼角曳下来,划过脸颊,无声无息地跌入尘埃中。
萧本握了满手的泥土,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
“骑马倚蓝桥,满楼红袖招……画栋雕栏今何在?今何在……离歌笑,我不会放过你的……”声音渐低渐弱,最后传来的是一阵阵压抑的哭声……
萧公子从那日起,正式承认自己是乞丐。
他仿佛是一个撑得太久的病人,忽然抽去了那根名为浮华公子傲气的骨头,反而觉得日子过得轻松了许多。有时候他甚至还会叹息着想,滚在泥泞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过是这样。这种彻底沉沦的感觉一开始还能支撑着他做梦,在梦里他杀了离歌笑一千次,杀了应无求一万次,醒来后笑得嘴角抽搐口水直流。但渐渐的,随着时日飘移,他连梦都不做了。每天只是浑浑沌沌地,跟着一群叫花子,在人群里乞食,任人唾骂,削尖了脑袋往能够提供暂时憩息的屋檐下钻。
饱历饥寒之苦的萧公子,已经忆不起他曾经有过的荣华富贵,高床暖枕。现在的他,只要能有一领可以蔽体的破席就很满足。
终于有一天,他动了当掉那块玉的念头。
可是当他战战兢兢地双手将那块玉捧给当铺老板的时候,对方只是睁大了眼睛,就着他手里看了一下,然后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十两?”萧本的眼睛里点燃着希望。
老板摇头。
“二两?”萧本眼睛里的光辉死了一半。
“二钱!你这什么破玉啊?没半点成色!”老板不屑地看着他的衣着,吐了个烟圈:“是你捡来的吧,给你二钱银子值得了!”
“二钱!”萧本气结:“这是上好的蓝田玉你给我二钱!你当我不识货啊!坑爹啊!少爷我不当了!”
“回来!”老板见他转身,却又紧紧拽住他的手,裂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就给你二两!叫花子,爱当不当,不当拉倒。”
萧本一咬牙,回头。
“当了!”
老板一边飞快地写当票,一边扔给他二锭银子,头不抬眉不挑地道:“本店规矩,二两买断离手!赎当时利以十计,你当的时候是二两银子,赎的时候就是二十两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萧本明知对方坑爹,还是咬牙应了声是,双手捧着那二锭银子出来,眉花眼笑正想找个地方打打牙祭,谁知悲剧发生了——一个人轻松地越过他,经过他身边时,抢走了他的银子。
“抢劫啊——”萧本本大叫着追上去,上前揪住那人的衣裳,那人也不甘示弱,反转身来出拳,两人扭打成一团。
就在两人翻滚在地打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下,大侠出现了。
大侠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一手一个,捉住两人衣襟分开来。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本本万万始料不及。
“抢劫啊,抢劫,他抢劫……”本本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贼喊捉贼。他嘴里塞着几根头发,只说了一个“你”字就喘息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谁抢劫?”大侠皱着眉一脸疑惑。
那人颤着手指指向他,满脸的冷汗直流,目光惊惶:“大爷,是他!小的好容易卖蚕丝得的二两银子,被这无良的叫花子抢去了,你看,他还咬得我手指上满是血!”
那人可怜兮兮地举起手指给大侠看,大侠似乎相信了,目光严肃地盯向本本。本本愈发觉得无稽,连连摇着头:“不是,不是这样的,是他抢了我的银子!……是他,是他反咬伤人!”
大侠明显的不相信他,他冷冷地说:“你衣不蔽体,身无二两肉,怎会有银子?不是偷来抢来的,是什么?”
本本忽的想狂笑,他道:“我有当票为证!”伸手到怀间去摸时,却忽的顿住了,原来经过刚才一番撕扯纠缠,当票早已化为粉碎,他化石般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大侠教训道:“就算做了乞丐,也不该做强盗做贼!”说着抛了几角碎银子在地上,在那人谢谢大侠帮忙的谄媚口气中两人一同走远。撇下本本呆若木鸡。
第二天,仁心当铺。
“老板,我来赎当。”一个乱发的头挤到柜台边,抓了满手的碎银子,老板狐疑地望着他,本本满脸伤痕,却装作若无其事。“当票呢?”
“在这里。”本本一边作势往怀里摸,一边觑准他不注意抢过他手中的玉佩子,转头就跑。
“抓贼啊!”随着喊声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自门边涌出来,沿着长街一路追遂。本本拼命奔跑,终于力竭,被迎头赶上的一个大汉一拳打翻在地,随即而来的是众人团团围上来拳打脚踢。
“作死的臭叫化子,我让你抢!不长眼睛……”
本本将玉佩含在嘴里,咬紧牙不作声。
本本决定找离歌笑报仇。
自从爹死后,他就感觉不到伤心。也许是天生没心没肺惯了,即使被人踩在脚底下当成泥,他有时也能轻轻笑出声来,甚至哼上一句“公子喜欢”,他轻蔑这个世界也轻蔑自己,嘲弄自己也嘲弄别人。然而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绝望——这个世界曾经在他眼中花深云雾,这个世界曾经在他眼中柳暗花香,这个世界曾让他如卧绵绣丛——然而当他从云端跌到地上时,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黑暗的一面没有光,所有的规则七零八落,因人而异,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
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曾经他也那样活着,高高在上,以为一切都是那样理所当然。
黑暗里的细雨中,本本攀着南山的峻石往上爬。
满脸的汗和雨水,衣服烂成一条条的,挂在身上,风一吹,冰冷彻骨。本本一心一意地往上爬,他眼睛里亮着两点火焰,他记得爹说过,南山上有种鸠鸟。其口液剧毒无比,沾者必死。他要找到那种毒,将它涂在玉佩上,然后当着离歌笑的面,抛还给他。他 要 他 死。
有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应无求,想起他嘴角微翘,笑得危险的脸,想他听他吼出那句“你也不过是严嵩身边的一条狗时”眼中惊起的暗涌,仿佛有流动的潮水要从他的眼睛深处泛出来,仔细一看,却又分明幽暗如潭,平静如初。那时他觉得应无求控制情绪的能力实在太好,可是此际想起来,分明他眼睛里有些东西,瞬息间像碎裂的星光一样扩散开来,那样隐隐的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曾经他觉得应无求很讨厌,尤其在严氏父子面前谄媚得毫无尊严可言。那时他是锦衣公子折扇飘飘很是瞧不起他,对他的突然崛起更是赤之以鼻。但是当他滚倒在地上,沾了一身的泥水,被人踢打时,蓦的耳畔便传来了那日应无求清晰明了的声音:“听我说,把这块玉卖了,或能解你眼前困窘……”,那时他以为应无求对他只有讥笑嘲讽,可是到后来,他竟然也觉得,应无求这个人,其实也可以是很好很好的。
就像他的十七个老婆,拿着细软和休书,淡淡的转过身去,竟懒得多说一个字。
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什么是恩?什么是仇?
本本每想一个字,便笑一声,笑到十几声之后,他亦已经不知为何而笑,也无泪流。
想得太深,有时也等于什么也没想。整个夏季都被浸泡在雨水里,本本抱膝坐在一块巨石之上,仰着脸望天,全身都湿透。他还在等,等那只鸠鸟。还有机会,一个杀离歌笑的机会。
他在京都徘徊了良久,一枝梅行踪不定,他始终把握不到机会再见到离歌笑。
直到严嵩的奸谋败露,严氏父子开始垮台。
那天傍晚的夕阳红得像着了火。城门下,他突然看到了离歌笑。
离歌笑背着满身是血的应无求,一步步地走在夕阳如血的路上。
离歌笑走得很慢很慢,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就好像背在他背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的整个世界。又仿佛是怕路上的哪怕一点很小很小的颠簸,都会伤到他背上的人。所以他每一步,都尽量放轻到不能再轻,轻得像是呼吸。
但是萧本看到应无求的头低俯在离歌笑的肩膀上,眼睛紧闭,大团的血凝结在唇边,散乱的黑发在晚风中飞扬,还有他松软无力的手指,随着步伐摇摇晃晃地垂在他腰间,没有一丝力量。萧本就知道,应无求已经死了。
应无求已经死了……这个念头瞬息如潮水吞噬了他,蓦的他脑袋一团空白。
离歌笑看起来比他更失魂落魄。萧本跟了他许久,他竟然一无所觉。
他背着应无求,没有回醉生梦死,也没有去见一枝梅,反而一个人出了城,顺着偏僻的山道,一直往前走。
山道九曲十八弯,晚霞橙黄蓝绿青橙紫,层层叠叠,艳丽如血。
萧本一直跟着他,着了魔的向前走,直走到霞光散尽,暮色如墨,残月如钩,离歌笑仍未停止。
看他的样子,就算是这样子背着应无求直走到天亮再天黑,甚至是一直走到天的尽头,他也会毫不迟疑,甘之如殆,绝不止步。
萧本跟着他走到半夜,离歌笑仍未停手。这样的体力负荷对离歌笑不算什么,但萧本脸上的汗滴却晶晶亮的渗出来,他看着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他存在的离歌笑,最后终于忍不住,轻轻地说起话来。
他的声音一直很低很低,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高声起来。
“离歌笑,你记不记得,你欠我一笔很大的血债啊?混蛋!”
“你骗掉了我二十万里银子,又设计让我爹失去严嵩的信任,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我萧家倒台,家破人亡,沦落为乞丐……”
萧本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话,一下子全涌到喉咙眼里来,要说怨恨是有的,要说极深的仇恨,却又似乎没有。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他只是想要让离歌笑从那种魔怔的状态中解脱下来。他背着应无求一步步地向前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还有化石般的眼睛,都给人一种深渊的感觉。仿佛无边的蓝,沉溺在黑暗的海里,死气沉沉,没有声息。
想到这里,萧本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手中握着的玉佩,被掌心汗浸湿滑脱又抓紧。
离歌笑充耳不闻。
行到半山腰时,应无求的身体自他肩上滑落下来。他索性搂住了他,抱在胸前,应无求的脸软软地抵在他怀里,满脸的鲜血。离歌笑的手指穿过他的黑发,万分珍惜地抚在他唇上。他唇上的血已经结成了紫痂,但犹可见他嘴角上翘,挂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萧本痴痴地看着他,看着离歌笑痴痴地看着应无求。
应无求谁也不看,苍白的月华映在他紧闭的眼帘上,他毫无生气的脸,像透白的瓷,也像匀光的玉,青色的玉,触手应是冰凉的,映着满眼血色,更显得分外惨淡。
离歌笑抱起他,继续穿林涉水而去。那晚风大,无数松针落叶,如雨而下,披了两人一身。离歌笑走到一弯被鳞鳞月色照得清澈异常的小溪边,这才停住脚步。他将无求的身体搁在膝盖上,一手轻轻地托住他的头,弯下腰,撕下半边衣袖,蘸着清溪水,一点一点,无边轻柔呵护地擦拭着无求的脸。
血色一点点的稀淡,应无求的脸在月光水色里渐渐明晰起来,仿佛不再那么苍白了,离歌笑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简直就像是羽毛拂过,又像是情人的呼吸吹在耳边。看到离歌笑的手,那样温柔地从应无求脸上拂过,萧本突然觉得他并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昏迷着没有醒。否则不会有人,对一个死人,这般的温柔,用这样轻柔细致的动作,就好像担心手指头稍一用力,就会伤到他,弄醒他,惊扰他的好梦。
四处肆虐开来的月光里,应无求躺在离歌笑怀里,他的脸经过清洗,干净清秀得仿佛风霜烟雪都吹袭不上。那微扬的眉,低垂的眼,唇角边微翘的甜笑……离歌笑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情,仿佛整个世界都晃荡崩析的感情,在他的眼睛深处流窜。
是的,无求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离歌笑,你醒一醒,应无求已经死了。”萧本站在一旁,将野荷叶盘中的水珠全部悉数倒在离歌笑的头上去。离歌笑的乱发顿时湿了一大片,但他一动不动,恍如未觉。他的眼睛始终凝注在应无求的身上。那样深刻的凝视,仿佛世间没有一切力量,可以将他从他身边拉开。
“离歌笑,你这个白痴!应无求是你的仇人,仇人!”萧本踢了他一脚。
“离歌笑,你看。山岗上有只猫头鹰,它正在数你的眉毛。”萧本百无聊赖地捏起一个泥团,弹到离笑鼻梁上。
“离歌笑,起风了。”
“离歌笑,要下大雨了。”
“离歌笑……”
不管萧本如何说,如何做。离歌笑始终如一的凝视着应无求,不说不动,也不起来。萧本觉得,他和他在他的面前,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仿佛有一个透明的屏障,隔开了他与离歌笑与应无求,明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永远也触摸不到……何等悲哀的世界。
最后他终于精疲力竭。
他瘫坐在地上,翕动着嘴唇,以极低极低的口气,似是说给自己,又像说给他听。
他不再叫他离歌笑,而是叫他云水漂。
“云水漂,你知不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输掉二十万两银子?”
“你知不知道,我是真心实意的感动,送给你十八号?”
“你知不知道,我写了十七份休书,只是想证明在我的十七位娘子里,有没有跟你不一样的,不是作戏给我看的人?”
“你知不知道抄家的时候我心里很苦?”
“我爹死的时候我有多伤心你知道么?”
“穷困潦倒流落街头的滋味有多难受你知道么?”
“……”
萧本闭着眼睛喃喃说着。其实他也知道,离歌笑听不到。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云水漂。他想起应无求说过的话,云水漂本来就不存在,他只是一张面具,离歌笑的面具。这张面具只为引他入戏,待他转身时,曲终人散,戏已经散场了,只剩他还在戏台上回味着。
“呵呵。”萧本有些苦涩地干笑着,抬起头,他看到乌云似八爪螃蟹般四处蔓延开来,遮掩住月光,然后瞬息间,狂风席卷暴雨,倾盆而至。
那一夜的暴雨,仿佛浸染了天地般沉沦。天亮之时,萧本看着离歌笑,一点点的扒开泥土,满手鲜血地埋葬了应无求。他听见他呆呆地立在他坟前,低低地说:“来硬,你也许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你满身尘埃,跌落在泥土里,那时我只是真心地想要你笑一笑……有时候我也恨自己的骄傲,为什么任由事态演变成如此……等到你和我的路越来越远……无求,不管你如何改变,在我心里你始终还是原来的那个包来硬。……现在,你去了。”他的手轻轻抚过墓碑,滴血的指尖染透碑上的名字。“这样也好,你会永远沉睡,我会继续衰老。你可以永远忘却,而我始终怀念。直到……直到你我枯骨成灰,黄泉再见的那一天。”
离歌笑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浸透了流水般萦绕在耳畔的轻。他的声音又是那么悲切,萧本凝视着他,忽然发现他似乎在瞬息间老去了十几年。他看着这个满头乱发的男子,眼前再也浮现不起云水漂似笑非笑的眼。在一阵激荡的情绪中他忽的大笑起来,掏出怀中的玉佩,双手用力一掰,玉佩断成两截,中间一个细如针孔的小眼中汩汩的紫液冒出来,滴在地上,草木都焚化成烟。
他用力地将玉佩掷在地上。
“离歌笑,我本来是想找你报仇,但哪里想得到,你早已替我杀了云水漂!多谢你的成全。我萧本从今日起,终于可以无牵无挂了!”
他说着,又是一声长笑,仰了头,以他从没有过的有力的姿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