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娘最幸福的时光在晚年。
给她幸福时光的是被疯娘打骂最多的亲儿子长炎。长炎个子矮小,读书没天分,放牛就去掏鸟窝,种地偷懒。疯娘一生气,拽起长炎就往土屋旁边的鱼塘扔。
鱼塘的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长炎被疯娘扔出去,从鱼塘这边“嗞溜”一声滑到鱼塘对面,像一只冬季觅食的野鸭。他匍匐在冰块上,眼睛盯着疯娘正拿着锄头追过来,“死砍头的,浪打沙埋的,做什么什么衰,留着你干咽饭……”
疯娘那时候还没疯,打起自己的孩子,是村里出了名的野蛮。拿着镰刀是镰刀,拿着锄头是锄头。
长炎是知道疯娘的厉害的,他从冰上爬起来,双手捂着袖口,一溜烟跑了。留下疯娘一路追着骂,“砍脑壳的,剁二头的,浪打沙埋的……”
长炎也不知道为什么,被疯娘打得不敢回家,挤到村里的老光棍杜水生家的茅棚。杜水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正叼着烟,坐在小木凳上杀鳝鱼。
“这是什么?_?你为啥子杀它?”长炎问。
“哼,”杜水生并不回答,把叼在嘴里的烟从左转到右边,眯着眼在烟雾缭绕中继续忙,“这呀,叫你的小鸡鸡,能钻洞,能养命,能换钱……”
长炎的眼睛发亮。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回疯娘的家,每天半夜打着火把和杜水生抓鳝鱼。田埂上,沟渠边,长江岸边,猴山水库……哪里有水有坝,哪里就有长炎和赵水生的身影、火把和鱼耗子。
最后一次回家,是长炎拿着鳝鱼换来的十七元钱去见疯娘。
疯娘二话没说,抓起镰刀甩过去,“你这个剁二头的,砍脑壳的,没本事还敢偷钱,我打死你个装匣子的……”
随着一阵阵尖叫,长炎倒在血泊中,右手捂着脸,“我的活娘啊,你听我说啊……”疯娘不管长炎满身是血,她挥着镰刀继续砍过来,“你这个短寿的,小小年纪偷鸡摸狗,我让你偷,我让你偷了没命吃,我打死你个不成器的……”
听说那次长炎吃了疯娘的十二镰刀,地上满是血,没人敢去拉,也没人明白疯娘为什么这么狠。只是偶尔听到上辈人谈起她们娘俩就咂舌,“啧,啧,啧,跟他爹一个模子刻的,”另一个嚼着蚕豆瘪着嘴接上了,“要不是他爹去偷村里的电线卖钱,想着给自己家盖房子,怎么会据到电线被捆住?”“是啊,听说浑身都紫了,怕是阎王爷也不放过这样的孽种呀!”
长炎跑了,伤得怎样?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这些问题早就被村里一茬一茬的庄稼覆盖,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
只有疯娘从那时候起,天天满村找,满村喊,“我的炎儿,我的炎儿呀!”有时候哭黑了天,有时候哭落了雪。整个村子,除了多出一个疯娘夜夜哭一阵笑一阵,走一阵,跑一阵,其他人的生活照样周而复始。
引起最大躁动的一次,是疯娘拿着镰刀,把同村的山雀娃抱在怀里要领回家。山雀儿吓得尖叫,山雀娘为了护住自己的儿子,被疯娘砍了三镰刀。
从此,这个小村庄被恐怖笼罩。家家户户防疯娘比防贼还严实。天乌黑,家家户户的女人就护着自己的娃儿上炕头,爷们就拿着锄头,守在家门口。
远远看见疯娘走过来,大家开始吆喝起来,他们用砖头、瓦片、石子等各种可以扔的东西,朝疯娘砸过去。
疯娘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血肉模糊,浑身是泥巴。仔细辨认,只有两只眼睛泛着绿光,盯着别人家鸽子笼般的窗口,“我的炎儿,我的炎儿……”
长炎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23年以后的事情了。
赵水生已经死了4年,长炎只能去给他的坟头添一把新土。那些用砖头瓦片砸他的疯娘的乡亲们,有些被子女带到城里,有些已经入土。
只有他的疯娘不肯离开村子一步,整天满村里骂骂咧咧,“剁二头的,砍脑壳的,你回来呀,回来娘不打死你!”
他把奔驰车停在村口,面对着疯娘跪下,泣不成声。疯娘坐在他们已经长满蒿草、墙壁已经坍塌的屋脊旁,“砍脑壳的,剁二头的……”
长炎就这样跪在地上,一步一挪,接近他的疯娘。疯娘先是躲在粗的柳树后,继而捡起地上的石块砸过来,“浪打沙埋的,装匣子的……”黄土像雨点,打在长炎的头上,肩膀上,脸上,背上……
他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娘,娘,你的长炎儿回来了。
疯娘在长炎爬到她面前的时候,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道弯月形的镰刀疤,只喊了一声,“我的炎儿啊……”就昏阙过去。
疯娘的晚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丢失了23年的长炎没有被她砍死,还每天把饭食嚼碎了喂给她吃。唯一不变的,还能听到她喋喋不休的谩骂。
“剁二头的,砍脑壳的,浪打沙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