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爪嗅到那股腐败的恶臭时，忍不住皱了皱鼻头，强忍着才没因为恶心而呕吐。她甩甩头，拨开栗尾玳瑁色的毛发，把一块浸满胆汁的苔藓，轻轻附在她的肩膀上。
当胆汁渗入毛发，栗尾忍不住动个不停。“这样好多了！”她说，“虱子都跑了吗？”
叶爪张开嘴，把沾着苔藓的小树枝丢下，开玩笑地说：“给他点时间啦。”
“虱子只有一个优点，”栗尾说，“那就是他们也讨厌老鼠胆汁。”她一下子跳起来，精神抖擞地甩甩身体，轻轻地将虱子从她肩膀上弹掉。“谢啦，叶爪。”
一阵微风吹过巫医巢穴附近的树林，几片叶子从树上飘落。早晨的空气里带来的些许寒意，提醒叶爪距离枯叶凋零的寒冬已经不远了。然而，这次她得面对的，可不是只有严冬和食物短缺的难题。几天前，她曾跟父亲火星一起去巡逻。当她回想起那天看到的景象时，不禁闭上双眼，打了个冷战。
众猫从没见过的巨大怪兽，正以稳定的步伐朝森林不断推进，在大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而且将他经过的树木全都连根拔起。这只闪闪发亮的大怪兽无情地压扁了蕨叶丛，沿途还不停地发出烟尘和咆哮声，一遇上怪兽，众猫就只能无助地奔逃。叶爪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森林真的有危险了。而且已经有过两次预言：第一次是把黑莓掌和鼠爪送上这趟旅程的梦，第二次则是炭毛看到的火光和老虎幻象。预言中的灾祸即将降临森林，叶爪却不知道他们怎么才能抵挡它的到来。
“叶爪，你还好吗？”栗尾问。
叶爪眨眨眼。密布的浓烟、断成碎片的枝干、惊声尖叫的猫，这些幻象顿时消失无踪，眼前只有炭毛用来筑巢的翠绿香薇丛和平滑灰岩。她现在很安全，因为雷族还守在这里，但这能撑多久呢？
“嗯，我很好。”她回答。火星已经对巡逻队下了封口令，要他们对那天看到的一切保密，直到他想到对族猫公布这个坏消息的方式后才能说。
“我要走啰，我得将爪子上的老鼠胆汁洗干净。”叶爪说。
“我跟你一起去，”栗尾说，“然后我们再去山谷狩猎。”
叶爪走向林中空地，此时，白爪和泼爪正在学徒巢穴外散步，享受早晨温暖的阳光。香薇云的三只小猫羡慕地望着他们，她则坐在育婴室门口，一边清洗身体，一边盯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清晨的巡逻队——尘毛、鼠毛以及蛛爪——正从金雀花通道走向林中空地。炭毛一看见香薇云和她的三只小猫，便露出喜悦的眼神。叶爪望着繁忙而平静的营地，实在很难回想那些绝望的哀鸣。
学徒们一看到叶爪，立即停止了打斗练习，一边望着她，一边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就连那些刚巡逻回来、轻声走过猎物堆的猫，也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这时，叶爪才明白，关于昨天巡逻队的传言，已经在整个营区蔓延开来。火星一大早就把雷族的副族长灰条、叶爪的母亲沙风，以及炭毛叫到他的巢穴里开会，因此，每只猫多多少少都知道，昨天肯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
在她跟栗尾走到金雀花通道之前，火星已从高岩底下的洞口现身，灰条和沙风则跟着他走向林中空地，炭毛则一拐一拐地跟在最后。火星跳到岩石顶端，另外三只猫也各自在岩石底下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安坐。在落叶季节斜射的阳光下，火星身上的皮毛正如他的名字一般闪耀着光芒。
“请成年猫带着自己的猎物到高岩底下集合。”火星高声呼唤。
当栗尾轻轻将叶爪推向猫群前方时，叶爪觉得肚子一阵翻搅。“你知道他要宣布什么，对吧？”玳瑁色武士低声问她。
叶爪绝望地点点头。
“我知道昨天一定有什么事不对劲，”栗尾继续说，“你们回来的时候，个个都脸色苍白，好像被整个影族攻击似的。”
“我还宁可那样。”叶爪低声咕哝。
“雷族的同胞们，”火星开始发言，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我不知道有没有任何一族的首领，会将他的猫族带往我所见到的黑暗领域。”他的声音颤抖，望向沙风的目光似乎想从她那坚毅的眼神里得到力量，“乌爪曾经警告过我，两脚兽将会在雷鬼路上有更多的行动，当时我觉得那并不重要，而且我们也不能做什么，因为那里不是我们的领地。但是昨天……”
这一刻，寂静的紧张气氛笼罩着林中空地。火星平常说话时并不会这么严肃，叶爪看得出来，他是多么不想再说下去，可是，他却不得不让族猫知道实情。
“当我们看见两脚兽的怪兽离开雷鬼路时，我的巡逻队正在蛇岩附近。他把土翻了过来，将树木推倒。他……”
“那太荒谬了！”烟毛打断火星的话，“怪兽从来不离开雷鬼路的。”
“这不会又是他的另一个梦吧？他是不是晚上没吃东西，在说梦话啊？”尘毛的质疑没被火星听到，却一字不漏地钻进叶爪的耳朵里。
“给我闭嘴！仔细听！”火星的外甥云尾瞪着尘毛说道。
“我也看到了。”岩石底下的灰条也证实了火星说的话。
然后是一片死寂。叶爪发现猫群面面相觑，眼神开始变得不安。栗尾转向叶爪：“你也看到了吗？”
叶爪点点头：“你根本无法想像。”
“那炭毛怎么说？”纹尾端坐在长老中间问道，“星族向你透露过什么消息吗？”
这只巫医起身面对族中众猫，蓝眼睛异常坚定。在所有猫中，她算是最冷静的了，连火星都比不上她。
在回答前，炭毛先抬起头望了火星一眼。叶爪几乎能从他们对望的眼神中，看到炭毛在燃烧的蕨叶丛中发现的预言：火与虎。她想知道在他们刚结束的会议中，决定对族猫吐露多少实情。接着，火星点了点头，仿佛默许她发言，而炭毛也轻轻点头回应。
“星族的征兆并不明显，”她实话实说，“我预见森林将面临一个重大的危机与转变，恐怖的厄运即将降临。”
“原来你早就得到警告了，为什么不早点说？”鼠毛挑衅地甩了一下长尾巴。
“别鼠脑袋了！”云尾吼了起来，“就算她说了，我们又能怎样？离开森林——能去哪里？在陌生的地方流浪，等待秃叶季的到来吗？你要这么想也可以，鼠毛，但是我不想。”
“我觉得黑莓掌和鼠爪才做对了，”烟毛低声地对他哥哥雨须说，“早早就决定离开。”
叶爪很想起身为那两只下落不明的猫辩解，但终究还是忍耐下来，继续闷声不响地坐在原地。她是唯一知道黑莓掌和鼠爪为何离开的猫。他们背负星族的指示，要拯救族群远离灾祸。而灰条在河族的孩子——暴毛和羽尾，以及风族和影族的猫，也跟他们在一起。不管这些族猫有多想念他们，叶爪知道，他们的离开对全猫族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是如今，他们已危在旦夕了，叶爪想，而失踪的猫却还没有回来，她连肚子都觉得惶惶不安。难道这表示，即便星族早已发出警告，还是拯救不了猫族？
炭毛冷静地看着安静无声、屏息以待的众族猫。“灾难即将降临，”她重申，“但我不相信雷族会被这件事击倒。”
众猫既困惑又害怕地彼此对望。沉默似乎在众猫上千次的心跳间蔓延开来，直到长老群中传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哀号，才划破这片寂静。然后是更多的号叫与哭喊声，像信号似的一一爆发。面对即将到来的怪兽，绝大多数的猫都没办法相信炭毛的保证。
香薇云急忙用尾巴圈住她那三只可爱的小猫，仿佛想将孩子们安置在她那灰色斑点的避风港里。“我们该怎么办？”她不禁放声大哭。
尘毛站起身，用鼻头轻推着香薇云，想要安抚她的情绪。“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他答应她，“我们会让两脚兽知道，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你打算怎么做？”鼠毛语气尖锐地问，“两脚兽什么时候在乎过我们了？他们总是为所欲为。”
“他们的怪兽会把猎物全都吓跑，”蜡毛附和她的话，“现在森林里的动物已经比以前少多了，而且秃叶季即将来临，到时候我们吃什么？”
更多担心害怕的呜咽声在猫群间传播开来，大伙儿乱成一团，火星的说话声也被众猫的哭声淹没。
“在我们了解更多事情之前，什么也不能做！”当喧嚣声化为一片恐惧的低语时，火星开口说道，“昨天的事都发生在蛇岩附近，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也许两脚兽不会再前进了。”
“那星族又何必发出警告？”刺掌问，“我们终究得面对他啊。火星，我们不能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我会加派巡逻队，”火星向他保证，“而我也会试着跟影族联系。蛇岩离他们的边界最近，他们可能也碰上麻烦了。”
“你不能相信影族的话，”云尾吼道，“他们连一点儿消息都不会告诉你。”
“也许你说得对，”火星回答，“但是，如果两脚兽入侵他们的领土，他们可能会因为我们能彼此帮助，而愿意跟我们交换消息。”
“那刺猬就会飞了。”云尾不屑地咕哝道。他转过头去，故意不看火星，然后在他的同伴亮心耳边嘀咕着。而亮心也将自己的鼻头挤进云尾的毛里，安抚他低落的情绪。
“每只猫都要提高警惕，”火星继续说，“不管你们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事，我都要知道。我们撑过了洪水和大火，撑过了虎星的恶犬阴谋和长鞭与血族的威胁，这次我们也一定能撑过去！”
他从岩石上跃下，示意会议结束。
林中空地上的猫群，立刻惊慌失措地围成一个个小圆圈，开始讨论他们之前听到的谣言。火星与炭毛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炭毛朝叶爪走去。
“火星准备现在就去拜访影族，”巫医宣布，“他希望你也一起去。”
叶爪觉得既惶恐又兴奋：“为什么要找我？”
“他要两个巫医跟他一起去。有我们在，黑星就会知道，雷族不是为了战斗而去拜访他们。”炭毛的蓝色眼睛闪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叶爪，希望你最近多练习一下打斗技巧。”
叶爪将先前的疑问吞回肚子里，说：“当然了，炭毛。”
“很好。”炭毛一甩尾巴，朝火星走去。火星正在金雀花通道前等她，灰条和蕨毛也跟在他身边。
“出发吧！”火星说，“记住，我不想惹上任何麻烦，我们只是要去谈谈而已。”
灰条闷哼了一声：“去跟影族说吧。只要他们的巡逻武士在领土上逮到我们，肯定二话不说就把我们剥一层皮。”
“希望不会，”火星充满情感地说，“如果两脚兽同时威胁到我们两族，我们就禁不起把力气浪费在彼此对峙上。”
灰条还是一脸怀疑，不过当火星领着大伙儿走进通往影族边界的山谷时，他都没再说话。叶爪只要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即警戒得竖起耳朵和全身的毛发。印象中那个和平又安全的森林，转眼间已经被两脚兽和他们的怪兽占领了，变成一个不能随便靠近的地方。
火星和巡逻队队员直接朝蛇岩走去。叶爪很快发现，原来，火星想带大家去一个地方——那天怪兽离开雷鬼路的地方。还没到达那里，叶爪就闻到怪兽留下的臭气，还有惨遭撕裂的大地气味。当她来到雷鬼路上方的坡顶时，她停下脚步环顾蕨叶丛。
在她正下方有一道被整个翻开来的草皮，一直延伸到雷鬼路。高大的树木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盘根错节的树根被拔起，裸露在空气中。四周一片死寂，没有虫或鸟的叫声，也没有猎物在草丛里沙沙移动的脚步声。但是怪兽已经离得很远了，因为当她张大口呼吸空气时，闻到怪兽的气味已经很旧了，甚至连他散发的臭气也渐渐消失。
“他们今天没有来过这里，”灰条说，“不管他们在做什么，搞不好已经结束了。”
“我可不这么想。”火星很快地回答他。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蕨毛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他原本不是巡逻队的队员。“火星，他们为什么要破坏森林呢？”
火星的尾尖不停地前后抽动：“如果我们能知道两脚兽做每一件事的原因，日子就会好过多了。”
火星领着众猫绕过被破坏的区域，沿着雷鬼路往前走。看到影族的领土内，越来越多倒塌的大树和被翻得面目全非的土地，叶爪的胃也不舒服地搅动起来。
雷族猫停下脚步，望着幽暗的地面的另一头。蕨毛忍不住弓起身子，摆出备战姿势，仿佛随时准备打上一架，然而，这里连一个敌人的影子也没有。
“看那里，”灰条的声音因恐惧而发抖，“火星，你说得对。影族跟我们遇到一样的麻烦了。”
“那么，要跟黑星说话，或许就容易得多了。”火星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然而，他的双耳背叛了他，有气无力地躺在他的头上。
炭毛转身之前，望着那块可怕的地方好一会儿。虽然她什么也没说，蓝色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恐惧和困惑。
雷鬼路上传来一只怪兽的咆哮声，虽然比食树怪要小，却一样吵闹。叶爪忍不住退了几步，猜想那只怪兽可能会掉头往他们所在的森林前进。幸好他只待在雷鬼路上，号叫声也随着这只怪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树丛中。第一只怪兽远离后，第二只怪兽就紧接着出现了，然后是第三只，往反方向跑去。
“我不想走这里，”灰条轻声地说，眨眨眼挤出眼里的细尘。
火星点头表示同意。“我们沿着‘四棵树’穿过小溪，然后再走地道过去好了。”他下定决心说，“祈求上天保佑，不会在雷鬼路这一边遇到影族武士。”
他们抵达溪边，火星轻松跳过小溪中央的踏脚石，叶爪则紧盯着她的老师炭毛，确保她能安全跳过小溪。几季之前，炭毛在雷鬼路上发生了一场意外，一条腿至今都没有康复。叶爪看着炭毛安全通过后，便跟在后头跳过溪流。此时，火星已经爬上对岸了。
微风吹来一阵影族的恶臭气味，火星和灰条重新做好气味标记，领着众猫进入雷鬼路底下的地道。
在影族的领土上，居然闻不到一点儿他们的气味，这让叶爪松了一口气。雷族长老曾经说过许多关于影族的黑暗历史，像谋杀犯断星，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叛徒虎星，在被雷族放逐之后，他就到影族自立为王。虽然到目前为止，影族的现任族长黑星还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是叶爪知道，火星没有完全信任他。叶爪跟着火星走进地道，望着父亲的背影，不禁更加钦佩他那不同寻常的勇气：火星愿意为了拯救森林，试着与过去的敌人结盟。
叶爪一跳进雷鬼路底下的地道，就被里头阴森的寂静吓得打了个冷战。里面只有水滴声，和他们在泥泞的地道里行走的沙沙脚步声。进到影族的领地后，他们的刺鼻气味越来越强烈。叶爪脚下是一层湿黏的绿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长满芦苇的水塘，大树却少得可怜，不像那些将雷族营地整个遮蔽起来的树林。这儿看起来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影族的营地要从这里走，”火星说，接着便钻入灌木丛中，“叶爪、炭毛，跟紧我；灰条、蕨毛，散开，保持警戒。别忘啦，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
叶爪紧跟着火星，深入影族的领地。每一步都踩在湿黏的泥沼里，这让叶爪很不高兴，她一直想停下来，把脚上沉重的湿气甩开。实在很难想像，影族猫怎么能忍受这一切？他们的脚掌肯定都长了蹼吧？她绷紧神经，保持警戒，连肌肉也因此疼痛起来。所以，当蕨毛突然发出叫声时，叶爪吓得跳了起来。希望没有谁发现了她刚才的举动。
“火星，来看看这个。”蕨毛的尾巴指着一块平滑整齐的薄木板，“这不可能是常见的树枝”。只见它直挺挺地插在地上，大概跟猫一样高。火星走上前，一脸狐疑地嗅了嗅木头。“有两脚兽的臭味。”他告诉大家。
“那里还有一块，”叶爪发现几只狐狸身长的远方，有另一块相同的木板，她高声地说，“还有另一块——排成一行！它们是什么？”
叶爪突然停下来。当她跳向另一块木头，想一探究竟时，前方的灌木丛突然沙沙作响，三只猫从中跳了出来。叶爪认出那只暗姜黄色的母猫是黄毛，也就是影族的现任副族长；至于另外两位武士——暗灰色的公猫和身材纤细的虎斑猫——叶爪则完全不认识。
叶爪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火星立即跳到叶爪身前。“你好啊，黄毛。”他说。
“你们竟然擅闯我们的领地！”影族的副族长大吼一声。
她轻轻甩了一下尾巴，示意影族武士向前攻击。那只暗灰色的公猫立刻对叶爪发动猛烈攻势，仓促之间，叶爪连躲闪的时间都没有。她连忙在地上滚了几圈，一边左闪右躲，一边忙着回想从前学过的打斗招式，但对手的利爪依然在她的身边无情地使劲乱抓。叶爪瞥见炭毛和黄毛正对峙地绕圈圈。距离她一条尾巴远的地方，灰条制伏了影族的虎斑猫，将对方压倒在地。蕨毛则和另一只公猫扭打在一起，他就像个会尖叫怒吼、灰黄夹杂的毛球。
一开始，叶爪没找到火星，她环顾四周后才发现，火星已经跳上一根倒下的树干上。他大吼一声，压过全场吵闹的打斗声。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