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 | 第四章 风起

平旦,一座园林式的别苑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门前的匾上赫然题着篆字的“灵溪苏氏”字样。柳玉茹早趁夜色换下了书满罪状的白衣,同齐云泽一起走近那座府第。

门前的人见是熟客柳玉茹,便进去通报,不久出来将二位迎进府中。齐云泽小心地记住府内的构造。长廊中早立着一玉冠锦袍、素衣白履的人,见柳玉茹来,拱手称礼。柳玉茹行至近处,跪行礼。齐云泽不知,只微微向上推手。

柳玉茹引齐云泽见那儒士:“这位是苏玹樨先生,现任礼部郎中。是他在我逃至末路时救的我。清菡坊也是他所赠。”她转向那儒生,“先生,这位便是——”

“南宫大夫,在下苏玖,仰慕高名许久。”苏玖不等柳玉茹说完,抢先向齐云泽行礼。齐云泽吃了一惊,强作镇定回礼道:

“苏先生错认了。在下齐家二公子云泽,职微言轻,岂能与大夫相比?先生不须妄言。”

苏玖抬眼望着他,半晌笑道:“是苏某错认了。齐公子,里面请。”

柳玉茹走在最后,疑惑地打量着苏玖的背影,又瞥瞥齐云泽。

苏玖亲自烹茶,捧杯献与齐云泽,对柳玉茹笑道:“曼罗,齐公子前来,也不及早报知。如今我既不曾早知,礼节甚薄,还请公子见谅。”

“曼罗?”齐云泽微微一愣,接过瓷杯。

“哦,柳姑娘及笄之年,苏某替她取了字,就称‘曼罗’。”苏玖解释道。

齐云泽明白地点点头:“先生客气了,齐某此来,还要多麻烦先生。”

柳曼罗起身,向苏玖说道:“玉茹近来遇到些麻烦,冒昧同齐公子前来,知道先生这里安全,还望先生照应着齐公子。”说罢,她意味深长地望了苏玖一眼。

苏玖只当没看见,坦然笑道:“不消说,我已差人去办了。齐公子请暂且留寓寒舍,其他的,交给在下便是。”

“多谢先生相助。”齐云泽起身谢道。其实哪里需要苏玖照应,只是对于并不知情的柳曼罗来说,让他住在苏玖这里,不过是日后便于控制罢了。

坐不多久,柳曼罗便起身告辞:“还烦先生照应,玉茹先回坊里去了,晚些再来拜访。”

苏玖起身辞礼:“这个时辰,柳姑娘独自上路恐有不便,我让家人送你去吧。”

齐云泽略带不安地看着他:“这可合适?”

苏玖看出了他的担忧,笑道:“公子不必疑惧,我这里如铜墙铁壁,家人也都是各方心腹,保密是无疑的。”

齐云泽暗暗点头。柳曼罗披上外衣:“那就多谢先生了。玉茹告辞。”

苏玖送她至苑门,留齐云泽在厅堂少坐。天正下着小雨,苑门旁的梧桐正从叶上滴下晶莹的珠子。苏玖立于廊下,望着廊外的细雨。柳曼罗撑起淡色的油纸伞,伞面上的红梅在雨中格外亮眼。柳曼罗笑着回头,道:“先生请回吧。”

“南宫令那边,”苏玖突然开口,“可有什么消息?”

柳曼罗一怔,她没想到苏玖这时会问这个。

“下一个,是柳仁。”

“你有什么打算?”苏玖问道。

柳曼罗微微蹙眉:“柳仁,查下来是我的叔父,我父亲的亲弟弟。此举极危险,况且,也有背我的初衷。先生怎么看呢?”

苏玖拢袖正色道:“据我所知,这个柳仁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南宫大夫想让他消失,那他一定是触到了禁忌,也尚可为。”

“可他毕竟是我的叔父啊。”柳曼罗有些举棋不定。

“姑娘可曾听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苏玖莫名问了这一句。

“先生的意思是……”柳曼罗的眉头越皱越紧。

“当初进谮言的人,柳仁也在列。传言说他曾觊觎你的母亲,因而对你父亲怀恨在心。后来,‘首告有功’,唯他被赦。”苏玖用沉静的语调述出了这隐藏多年的事实。

柳曼罗的心中恍如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水面,她不禁握紧了拳头:“我明白了。告辞。”

苏玖回到厅堂外,招手叫来郑素,悄声吩咐了什么,便推门进来,向齐云泽谢曰:“怠慢了。”

苏玖亲提瓷壶,再为齐云泽奉茶:“某常听得公子芳名,恨未得一见;又常听柳姑娘提起,自是疑惑。今日终于得见,还请公子少坐。”

齐云泽接茶谢道:“在下官鄙职陋,何劳先生挂齿。”

苏玖现出一丝笑意:“齐公子之名,某自然不曾闻得;可南宫大夫之名,某可是听得如雷贯耳啊。”

齐云泽放下茶杯,起身摄衣,正色道:“苏先生莫开玩笑,齐某方才已经说过,苏先生错认了。”

“齐公子,”苏玖并不起身,只是抬眼望着他,“此间除了你我,再无他人了。我既已然知晓,公子又何必隐瞒呢?”

齐云泽微微有些恼怒,他往边上迈了几步,从容道:“苏郎中,本官是南宫令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玖轻嗤一声,起身向堂后走去。回到堂中的时候,他的手上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并未如何。苏某不过是想请齐公子看看这个罢了。”他将“齐公子”三个字念得尤其重,左手掌中展开一块布帛被撕下的一角。布帛上的字迹已经发黑,却并不模糊,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

齐冕。

齐云泽下意识地后退着。他分明看清了那布帛上用血书写的他父亲的名字。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和他父亲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有什么过节?

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声音不那么强硬了:“你怎么会有,先君的名姓?”

“呵,”苏玖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只是将那块布帛掷到案上,一步一步接近齐云泽。

齐云泽慢慢向后退着,猛然瞥见苏玖右手闪过一道白光。经验丰富的他立刻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不由地有些慌乱:他的弯刀不见了,丢在了客栈里。连柳玉茹都记得要拿起匕首,一向谨慎的他如何会忘了?

“苏郎中,你既知道本官是南宫大夫,如何有胆量——”他试图以言语劝说,却被苏玖打断。

“那又怎样?”苏玖显然已没有了方才的笃定从容,他的眼中闪现着仇恨与暴怒,“承平八年,灵溪张家荀公子进京,拜大学士之职。承平九年,张荀暴病而亡,此事,公子该不会不知道吧?”

“承平九年?那时我不过是个少年!”齐云泽又慌又怒,四处环顾着。

“张学士也是少年!可令尊当时已是做御史的第二十个年头!”苏玖嚷道。

齐云泽明白了。父仇子报,父债子偿。没想到苏玖这个谦谦君子竟也会供奉这样一则信条。

“所以,苏郎中今天是来追债的?”齐云泽说着,已退至板壁,再无可退。他瞥了瞥门,希望没有上锁。

苏玖将手中的匕首一扬,齐云泽瞬间夺门而出。门没有锁,齐云泽倒是吃了一惊,他过大的力道使他有些失去平衡。

苏玖望着齐云泽慌不择路的背影,轻声笑了起来。他将匕首横插在板壁上,自己回到案前,无事一般地读起书来。

齐云泽凭着记忆,向苑门急急奔去,却不料花园中别有玄机,几条道路皆被变了走向,一时四路俱无。他这才真着了慌。

“南宫大夫,不用逃了。”苏玖在房内高声叫道。齐云泽回头,见那匕首已被插在门后的板壁上,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堂中。

“苏郎中这一手,真是令本官意外。”

“大夫还请放心,苏某还没那个胆量,毕竟大人是陛下的宠臣呐。”苏玖讥刺地笑道,“郑素,送大夫出苑。恕某不送。”

齐云泽气愤地走了,郑素却跑回来问苏玖:“七爷,您今日可大大得罪了这位……齐二公子啊!老奴看来,有些操之过急了。”他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身份复杂的官爷。御史大夫,兼任刑部尚书,还是齐二公子?

“这有什么?我们与他结怨,是迟早的事。”苏玖不以为意,“他自己坏事做尽,人人得而诛之,我就算今日杀了他,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我只是不想让他这么容易就死了。”苏玖咬紧了牙,似乎要挫磨出洞来。

“罢了,现在追悔也没有用了。就当今日是下了战帖。迎战的日子,没有这么快到来。”苏玖渐渐放松下来,“郑大哥,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我有分寸,不会毁在这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一个俊秀少年的面庞,他看着案上那块本应是殷红的布帛,想象着那少年含泪写出的最后两个字。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那座昔日繁荣的柳府,那方可爱的草屋和屋前的小园,那两个可怜的姑娘。

他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被深深的仇恨与愧疚淹没。

“七爷,您做得对。您可千万别觉得愧悔。”郑素似是读出了他的心事,劝慰道,“荀少爷的冤屈,是一定要洗刷的。还有柳姑娘……”

“不要说了。”苏玖打断了他,“我从未后悔过,走上这一条路。就算他将来要报复,我也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个齐云泽,和他父亲实在太像、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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