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名噪一时,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小镇的菜市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湖人称“咸菜老太婆”。不知道咸菜好不好吃,就记得老太婆嘴上不饶人,你要是惹怒了她,看她哪天把你家给吵翻天,骂得你祖宗十八代都要跳出来,今生今世不得安生。
我不曾见到过她叱咤菜市场的风光,只是见到过她和邻居吵过架,跟她吵过的那个奶奶,几年前得了老年痴呆,一年前去世了。人家都说是被奶奶诅咒的。跟她吵过架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么厉害的一个女人,会有怎样的一个男人在背后默默的流泪?爷爷是张万一,在吃大锅饭的时代,爷爷生病做手术,花了一万一,因此人称张万一,不知道是调侃还是羡慕爷爷能有这么好的福利吧。爷爷十代单传,说笑的,还有几个婆婆,只是爷爷是祖爷爷唯一的儿子,老张家的血脉不能断了,在大肆宣扬生育的年代里,奶奶给爷爷生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也算是儿女齐全,婚姻幸福。
八几年,爷爷去世了。爷爷去世之后,奶奶渐渐变了一个厉害的角色。爷爷去世之前,家里还过得去,奶奶也不是这么厉害。没有人给她撑腰了,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于是每天起早贪黑,一个人辛辛苦苦的养育大大小小的子女。后来几个大孩子都长到一定年纪了,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一个个成家立业。
尽管如此,奶奶也没能走出爷爷去世这个阴影,据说精神错乱了有一阵子。后来,不知道是在夜里经常与爷爷见面,还是在白天开了什么天光,渐渐恢复了过来,逐步走上了神婆的道路。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奶奶是大罗神仙,包治百病。什么老人家手疼脚疼背疼脖子疼,什么夫妻婚姻不幸福不孕不育,孩子不听话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十里八荒的人,总会有些到她这里来看病,很多人居然真的好了。
看过奶奶给别人看病的流程,虽然不是望闻问切有什么科学依据,但也算是很基本的查根问底,问出个什么名堂来,再与鬼神一联系,比如说你得罪了天上的什么神仙,他要把你怎样怎样,因此你出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然后做张黄裱,在纸上画一些神奇的圈圈叉叉,再提些关于奇奇怪怪的建议,早上起来要在家里西北角点上一根香恭迎某神仙的到来。最后把那张纸烧掉,也就算是向天宫请了愿了。
奶奶面对着她的病人,与黄婆婆对立站着,挥舞着手中燃着的小香,口中念念有词,我到现在还记得,“王母娘娘呀,听分明咯……”。每一段唱词就像一首失传已久的民谣,带着古朴而又陈旧的气息,咿咿呀呀,呀呀咿咿。
一般人过段时间居然就好了,小时候我总是不能明白奶奶的神奇之处,后来在姑妈的点拨下,我才渐渐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奶奶善于把握人的心理,找出那个人心中的困惑,解开那个结,一些人便好了,还好一些结是容易解开的,要是有些是身体上的疾病,奶奶也无能为力啊。
她也不是否定现代医学,她会劝人家去医院里面看病,毕竟她真的不是神仙。当然也有不好的,人家再来,她就会继续问,要是没有照她说的做或者是听信了其他神婆的话,她就会很生气,再也不会看这个人了。
奶奶也是给我看过病的,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问题,烧完黄裱之后,让我回去好好吃药。高考之前,奶奶给我开过光,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不会做的数学题还是不会做啊。
要问奶奶信什么,绝对不信佛,我们全家都不信佛,也不信基督和上帝。奶奶应该是信道的吧,毕竟湖北武当山是道家的发源地,对于家门口那个佛寺,是趋而远之。
奶奶这边也有一些定期节日,叫做“神期日”,一般是三月三,端午节,中秋节。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一大帮人赶过来,烧饭的烧饭,烧香的烧香,看病的看病,热闹非凡。我,负责混饭吃。鸡鸭鱼肉,荤素白红,都摆在一起,也没有多好吃,只是大家混个饱肚子就好。这个时候,奶奶会派人打开她的功德伞,一把很大的像古代皇帝出行的瑶盖,伞的边缘挂满了有名字的红布。大伞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每一个名字都似乎在述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人生。最后,他们会到江边点上一批香,朝拜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江水,祭奠逝去的亡灵,天上的神灵。仪式结束,各自散去,重新生活。
遇到有些不幸的人,奶奶也会尽量帮助他们度过困难时期。谢大妈,刘叔叔,都是在奶奶的帮衬下渐渐开始好好生活。谢大妈应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离了婚,暂时无法打开心里的结,于是到奶奶这里来修养。在我的记忆里,谢大妈很瘦,很漂亮,声音很好听,对我们小孩子都很好,小孩子当然喜欢,对隔壁亲邻也是礼让三分。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也会遇到一些不能解决,又让自己无比痛苦的事情。住在奶奶那里一年多,尽心尽力照顾老人家,之后出去打工,打完工又回来照顾奶奶半年多,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宿,听说开了一家小超市,隔几年会来看奶奶一次。刘叔叔是孤儿,没什么立足与社会的资本,连个家都没有,去广东打工,每年都会回奶奶家过年,后来奶奶帮他找了门亲事,做了上门女婿。这样看起来,奶奶简直是人生导师,然而她并没有什么人生大道理传授给我,只能凭我自己去感受,可惜我太笨,没有慧根,不能领悟。
现在,信她的人越来越多,她被尊称为“吴婆”。她看过的很多人平时在外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到吴婆这里来还愿。每到过年的时候,吴婆公务繁忙,连吃团年饭的时候都挤不出来。她身着一件枣红色深色披风来了,一步一步,稳稳的,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倒酒敬逝去的亲人,再为自己斟上一小杯,慢慢品尝。她喜欢喝酒,每次吃饭,都要喝个一两白酒。
奶奶现在可会想了,真是比我都会玩。去年去爬了泰山,今年夏天去了四川峨眉山看猴子,比我爬得山还多,她还想着什么时候能来杭州西湖边走走,去灵隐寺拜拜佛。趁着自己还走得动,多到处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奶奶身体已经不算好了,经常生病输液,各个器官也开始衰竭了。多想回家看看她,我的比神仙还神,却不能长生不死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