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标本的人

我有一个收藏癖,从来没有和人说过。对最亲密的朋友也没有。我害怕他们一知道,就会离我远去。

我的收藏癖,说轻不轻,因为我拿到手的标本,是坚决不愿意放弃或转让的;说重不重,因为我虽然也会咬着手帕觊觎那些没到手的标本,但却从不奢望有天能收集完全。

我喜欢收藏人类标本。不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那种,是活生生的人类灵魂。

我对人类灵魂的收藏癖,是某种最原初的欲望,无法驾驭,势不可当。这个癖好平时倒没什么坏处——如果我不暴露自己的目的(也从没暴露过),对于那些我感兴趣的标本,我大都是能轻易接近的。我感兴趣的人在接触之后,大部分也会对我感兴趣。绝对不是我多么有才华或者有意思,而是我对标本们的兴趣非常真诚:每个人都有某个小众爱好,平时交谈时从不说出口,因为太平淡或者太无聊。比如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的著名粉丝;比如有某种非常奇特的思考问题的方式;比如对上世纪的青春校园歌曲有狂热的喜爱;比如每天睡觉前都会看虐恋的BL文看到哭泣才能睡着。没有收集癖的人只会对他们某些领域的兴趣感兴趣;有收集癖的人,对于这些各种稀奇古怪的爱好,就像是昆虫学家对收集的甲虫身上与众不同的斑点一样,岂止是照单全收,简直是欣喜若狂。人对那些对自己感兴趣,而且并无所图的人,有些天然的好感。加上我的外貌并不使人厌恶,就更加方便了。

可我在接近我的标本的时候,内心是有些愧疚的:我哪是无所图的,我简直太有所图了。我图他们的灵魂,还有那上面与众不同的斑点。我乐于听他们的喜好,并且积极地给出分析——人总想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怎样的形象,而且越详细越好。如果他们觉得你已经了解他们,并且已经构思好了详尽且准确的描述,他们是会乐于接近你(至少不排斥)然后挖出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的。如果他们愿意给我讲过去发生的事情,我是最乐意听的。因为过去的事件——尤其是那些被记住的,不怕费事去讲的,往往和这个灵魂的现状紧密相连,有经验的人甚至能一眼瞄到那条因果的细线。

但是与大多数收藏家不同的是,我从不给我的藏品分类。有一些人愿意把他们了解的人分到一个个小格子里——理科型、文科型、肤浅型、深邃型…我不愿意这样做。我的记载方式就是把这个人最独特的东西都描述起来,越详细越好,越准确越好。长年累月对词汇的更换、文字的删删减减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这也是我不愿转让我的藏品的原因——我不愿失去观察他们未来形态的机会。当然对于不同的标本,我的观测频率也是不同的。有些标本变化得快些,我需要经常观测;有些变化得慢些,我需要偶尔观测;有些虽然变化得快,但是是较易预测的,那也可以多偷些懒;有些基本上不变,维持一开始的纯粹状态,这些标本通常愉悦而美好,我虽然很喜欢,但却是较少观测的。我不太经常展出我的藏品——有些收藏家喜欢在展出的时候,把一个人的胳膊拧下来,接到另外一个人的臂膀上去,这样能让展品在没有收藏癖的人眼里看来有趣些。这种做法很有效,也需要更细心,但是我一不舍得,二没有胆子这么做,因为生怕把他们身体里那条因果的细线扯断了,自己接上去的又不知道好不好,那就不美了。

有收藏癖的人和没有收藏癖的人不同,没有收藏癖的人倾向于把标本们根据利益分类:能给自己或者社会带来更多利益的,等级高一些;不太能给自己或者社会带来利益的,等级低一些。有些人乐于被收藏家们接近,因为他们觉得收藏家们不轻易评判。其实我们并不是没有评判标准,只是评判标准有些不一样罢了:我们根据标本的审美价值来评判。只是审美价值和实用价值不同,非常主观,每个收藏家都有自己的标尺,所以不太有借鉴意义。像我,就不是见到每个标本都要捕捉的。在我这儿受冷遇的标本,却能在其他收藏家那里受到知遇。

只是这种只评判审美价值,不评判实用价值的方式,有时候会带收藏家进入到危险的境地。他们会为了捕捉某种危险的蝴蝶,一路跟到悬崖边上。因为越是边缘的人格,对于收藏家来说就越稀有。而边缘人格,往往又那些在社会的评判中不具什么实用价值。追逐危险蝴蝶的收藏家会被认作喜好悬崖的怪人。实际上收藏家里眼里没有悬崖和平原之分,只有蝴蝶罢了。我作为一个喜好安定生活的收藏家,往往也要提醒自己,不要被蝴蝶迷了眼,跟到悬崖边上去。

虽然我能控制自己,不要随随便便到悬崖边上去,但是使我日夜担忧的,并不是半只脚踩在悬崖边上的梦境。最使我心惊胆颤的,是某天我的藏品们会觉得自己受了骗,愤怒地对我控诉:「你根本对我没兴趣,你只是想收藏我罢了!」

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收藏的兴趣也是关怀的一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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