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鱼
一
我一直认为,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是中国最美好的时代。那时候,没有了战争,也没有了文革,农民分到了土地,吃得饱饭,虽说都不富裕,但民风淳朴,人心稳定,那时候改革开放刚要开始,工业化、城市化进程还没有汹涌而来,生态环境没被破坏。那是一个灾难已过去,另一个灾难还没开始的真空时代,而正巧,那是我们80后的童年。
常常怀念小时候的农村,晴空一碧,万里如洗,一顶大大的太阳高悬当空,阳光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痛,野地里的蒲公英,像撑开的朵朵薄伞,在风里兜兜转转,闲懒的大黄狗,永远都是吐着舌头趴在大门口对人爱搭不理。
我的家乡是北方一个山区农村,村子三面环山,小时候,天天钻在山里,山上长满大松树,夏秋季节,微微下场小雨,松林里就会冒出许多金色的小蘑菇,一丛一丛,我们叫它松蘑。松蘑刚冒出来时,黄豆那么大,掩在草丛里很难发现,大一点就好了,扒开草,像一个个刚从水里钻出的胖娃娃,闪闪发亮。
除了松蘑,还有两种蘑菇比较珍贵,一种是紫红色,长长的茎,小而尖的头,我们叫肉蘑,大概取它是蘑菇中的荤食之意,它很少,像困难时难得吃到的一口肉。
还有一种我最爱的,叫嘎吱蘑,粉红色,茎短,伞盖内里有条形花纹,嚼起来有“嘎吱嘎吱”的脆声,采回家,热水一焯,拍点大蒜,拌点香油醋,再来上一碗玉米大渣粥,鲜美无比。
最珍贵的莫过于灵芝。我在山上疯跑一年,怎么也能捡到一两块,它不像那几种蘑菇那么喜阴,都是长在漫人高的阳坡荆草里,人得在草根下钻着走,不能站,站起来,天罗地网般的藤条。
采蘑菇累了,就在松林里玩耍,松林里有种草很有趣,一丛丛,又细又软,长头发一般顺着山坡垂下去,我们拿它编辫子玩,缀上野花是小清新,盘起来,是晚宴型,隔半个月再上山,还能看见他们长在那里,真是物我两相欢。
玩够了就躺在草上,隔着密密的松针看明暗的天光,看一朵云如何随着清风摇荡,看毛色华亮的松鼠在枝头跳来跳去,看长尾巴的野鸡抖翅一展冲上云霄,看肥胖的灰兔子“蹭”地一声就不见了方向,看大肚子的蜘蛛在林间织网,看那不开眼的小飞虫儿一头撞在网上,山风呼啸,呜呜作响,整个世界停滞了一般,我们仰望山峦之外的世界,想象着未来无限可能。
我采蘑菇上瘾,对吃蘑菇却不大中意,山上跑一天,采回来一篮子,往院里一扔就去玩别的,我妈心情好就帮我晾起来,赶上她手里有活,就任那一篮子山珍烂了去。就算偶尔收拾了,一场雨浇下来,全烂成稀饼粘在房顶,黑乎乎不大美观,所以我一年到头疯跑,收成也不大好。
那时候,不珍惜这些,总觉得,山在那呢,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我有几块野灵芝,被耗子啃得只剩了几个腿儿。
除了捡蘑菇,山上吃的东西也多,饿了就找棵果树摘果子,渴了就喝口山泉水。我爬树的本领很高,像梨树、苹果树这种从根部就开始分叉的,爬起来最容易,几下子就能攀到顶。不管什么果子,都是越高处越好吃,必得尽力往上爬,爬到顶,找个舒服的位置坐好,挑最大的吃,那果子也不用洗,灰尘都没有。自然成熟的果子,有阳光的味道,不像现在的大棚水果,一股子阴气。
果园的主人看见我们也不恼,只央求我们:“果子随便吃,别祸害就行。”我们知道果农不易,再爬起树来都十分爱惜枝叶。
最难爬的是枣树,一根树干直上去,很高处才开枝散叶,枣子长得满天星一般,又红又亮。枣树上有一种虫,学名不知道叫什么,我们那叫“绊脚子”,柠檬黄色,浑身细毛,皮肤碰上它,针扎一般疼痛,被它扎是吃枣要付出的代价。
我和另一个比我大半岁的姐姐爬到几丈高的枣树上,边吃边摘些好的兜在衣服袖子里,扔给树下的弟弟妹妹,他们像小燕子似的仰脖等着,鼻涕泡吹得晶晶亮,急了就用袖子一擦。
我从小我就知道怎么领导人,想让人追随,不能自私,还得强大。
其实我们家乡最多的是板栗树。“京东板栗”天下闻名,而京东板栗最好的只产在我们乡的四五个村子,板栗喜酸性土壤,在含铁量高的地方长得最甜糯,这几个村子得天独厚,离了这里,口感就不一样,“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淮南淮北好歹隔着山水一重重,我们的板栗隔条小山沟口感就不一样了。精明的日本人,80年代就盯上了这里,每年秋天亲自来收,价钱是怀柔油栗进京炒好了的价格。
漫山遍野的板栗树,从松山脚下一直绵延到村子里,房屋嵌在其中,才显出点儿人间烟火气,栗花开时,层层叠叠的麦浪一般,香气也翻涌着淹过来,直淹到烟火里。
核桃和栗子,我都只吃青的,熟了就不吃,黄瓜只吃巴掌长的,香椿韭菜吃头茬。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脆甜清香半熟栗仁的味道,叫做童年的味道。
二
家乡也有水。一个地方,有山没有水,就像一个好看的姑娘没有好衣裳,家乡的水都是高山的山泉,几股泉一汇,就成了河。
算命的说,我命里水多得泛滥,有四层,我爱水,看见那种清澈见底的水,就想跳下去。
我上小学从来不午休,都是泡在水里。我在河里自学了标准的狗刨式游泳,我游泳,除了姿势难看,又快又欢腾。
我小时候没淹死,完全是因为命大,学会了狗刨之后,就刨进了水库里,水库的水由岸边向中间逐渐加深,深的地方没我头顶。有一次我刨着刨着就到了深水区,想站起来,脚够不着底,心里一慌,连狗刨功夫都忘了,扑腾着往下沉,幸亏身边有人,一脚把我踹回了岸边。
我那次又甩丢了一只鞋,我每年夏天都得买四五双凉鞋,除了蹦大步撑坏的,都丢在了水里,我妈总是很惨烈地骂我。
我的狗刨功夫练得纯熟之后,还跳过几次大眼井。
那时候,为了灌溉方便,村子在庄稼地里打了几口大眼井,井口都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井水幽深冰凉,我领着一群小姑娘站在井沿上学跳水运动员,身体绷得小筷子似的,直直地戳入水中,入水后,一沉到底,脚丫一点蹿出水面,高举双手转个圈儿,看谁溅起的水花小,井里不知谁养的几尾大鲤鱼,常被我们追得惊惶乱窜。
继父养我25年,只打过我一次,就是发现我带着孩子们“跳井”之后,他一脚踢在我屁股上,为此我离家出走,发誓再不叫他爸爸,我躲在家门口的柴垛后,听一个庄子的人呼喊着找我,手电筒的光芒满天乱晃。
我在柴垛后听着妈妈训斥爸爸的哭声,听着爸爸焦虑的呼喊,心里又解气又幸福又恨他们笨,等他们终于找到我时,已是半夜,至今我还记得那垛柴草被我小小身体捂出的温度,那是一个小孩子骨子里的刁蛮和自尊,不谙世事的任性和执拗。
现在想来,无论是当年跳大眼井还是被爸爸打还是躲在柴垛后又冷又饿地望着满天寒星哭鼻子,乃至带着泪花吃那碗爸爸亲手做的热汤面,都是我此生不可能再的幸福了。
三
不让到井里玩,不得已,又带着小伙伴们回归河里。
跳过井的人,对小水沟子的戏水已觉无趣。为增加兴味,就捞鱼摸虾。那时候,我们这条河的河道很宽,河里长满水草,阵雨来前,大片蜻蜓在低空飞,张着薄薄的两扇翅,在草上轻轻一点,草就摇啊摇。
我们捞起尺把长的小鱼,养在沙坑里,看他们轻摆细尾转圈圈,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赶上汛期发大水,河里鱼就变得特别多,大人们也按捺不住来抓鱼,他们抓鱼的方式更高效也更残暴,他们用电。
岸上摇着台小发动机,河里一个人举着根棍子,棍子顶端有一根导电金属,人拿着棍子在河里来回探寻,碰到鱼群,一下子能翻出来一大片,亮闪闪的小鱼飘在河面,银叶子一般,我们跳上跳下地去捡,当残暴的小帮凶。
捞了鱼当然离不了吃,这种纯天然的美味,用鸡蛋面糊裹上一炸,放上油盐酱醋大铁锅宽汤一焖,骨头也焖酥,再煲一锅小米锅巴,就着鱼汤,难得的乡间美味。
四
我小时候虽然淘,但学习好,考试总能得第一。老师让我当班长,可一群野孩子,谁我也管不了。
老师是村里人,那时候还是民办的,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神一样,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有学问的人。他每天只给我们上半天课,下午就上自习,他说自己“有事儿”,我们也从不怀疑,内心巴不得他天天“有事儿”。
他一走,教室里就炸成锅,敲桌子的,跺脚的,高声尖叫,吵架拌嘴的,此起彼伏。我管不了他们,就在他们的喊叫声中把作业写完,象征性的行使一下班长的权力,喊几句:“别吵啦!写作业!”我这几声喊,就跟一只蚊子飞进机器轰鸣的车间一样,很快就淹没了。
既然管不了,索性一起玩儿,教室东院有对老夫妻,香椿熟了,就带几个同学跳窗户帮他们打香椿,打完香椿再帮忙摘豆角,然后蹭在他们家看《新白娘子传奇》;北院家里养了两只大白鹅,一个男同学在竹竿上拴只手绘大蝴蝶,他拿着竿子逗鹅,一不小心翻下墙头被鹅拧了屁股,那狼狈相至今印在我脑海里;我们还跑到山上找了棵大栗树拜小姐妹,大栗树当妈妈,我们当女儿,没两年,大栗树竟死了,村里人都说是我们克死的;我们班有个随妈妈从东北嫁过来的女同学,竟然会谈恋爱,每天在拉着一个小男生的手,简直看都不敢看!
我们那老师总在放学前偷偷潜回来,隔着门上的小洞窥探我们,看足了就阴着脸进教室,本来他就脸长,一生气,更长。他一进来,教室立马变得死一般静,都埋着小脸儿直出白毛汗,喘气儿都是烫的。
他收拾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打。
每到这时候,谁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哪些“恶行”被老师窥了去。老师站在讲台上点,点到谁谁上去,男生自动到隔壁堆煤的库房等着,女生在教室前面站成一排,上刑场一般。
老师打我们的工具也多,细长柔软的柳条儿,用来打手心,又宽又硬的板子,打屁股,还有一个山上挖来的荆疙瘩,烟袋锅的形状,这个敲脑门儿。
女生在教室打,“罪行”轻的打手心,“罪行”重的隔着裤子打屁股。有个女同学为了应付板子,自己偷偷缝了个护臀棉垫,每到下午就塞上,类似于《还珠格格》里小燕子那“跪得容易”。
男生拉到库房,得挨一顿好板子,自己脱了裤子趴到条凳上,老师手起板落,“噼里啪啦”地响,我们在隔壁听得直打激灵,那边却一声惊叫也没有。
荆疙瘩基本不用,但震慑作用极大,看着就胆寒。
我是挨打最少的学生,只被打过两次手心,还不是因为淘,是因为考试没考第一。虽然知道老师不爱打我,可毕竟挨过两次,究竟摸不透他会不会心血来潮再打我一次。
我承认我淘的“罪恶”比别人更多,可还是不想被打,没考第一挨打,是种“荣誉”,因为淘挨打,简直是吃受不起的耻辱,老师教了我们小学四年,到了也只是打了我两次,心却悬了好几年,真不如那些天天挨打的,没悬念,垫上垫子就行,打多了,屁股的皮厚了,脸上的皮也厚了。
这个老师对我最大的好处,是教了我一笔不算难看的字,他当年写在黑板上的每个字,我都一笔笔临过。当年以为全天下的学生下午都不上课,放学都得挨打,也以为全天下的老师都得写一笔俊秀的好字,殊不知这世上大多数老师都不打人,却写得一笔蜘蛛爬般的烂字。
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老师当年“有事儿”是干什么去了,是打麻将。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虽说有点信仰坍塌,但到底也恨不起来。只恨我们的父母当年不但不为我们做主,还咬牙切齿地鼓励:“不听话就打,狠狠地打!”。
当年村庄那一角的小天地,构成了我所有的世界,长大后,终于“见多识广”,才明白自己经历多奇葩。
计算起来,还是得感谢那个不靠谱的老师,虽说受了点皮肉之苦,却也得到了很多不用死读书的大把时光,在那些时光里,毕竟快乐多些。
五
放学之后的乐趣,是远大于学堂之上的。
在板子的余音落却之后,另一场狂欢就开始了。
学校离我家有两公里,这段路程,我和我的小姐姐每天从烈日高悬走到繁星满天,路上的蚂蚁能被我们踩得断子绝孙。东山的小野果得摘来吃了,西山玉米地里藏着的大甜梨得扒出来啃了,那种细长的玉米秧苗,外皮扒掉,内瓤很甜,是我们夏天的甘蔗。
一路上要过三个庄子,这三个庄子里总有些稀奇事儿要到街面上展览。
好事的王婆婆天天在街上骂她儿媳妇撬了她的柜子,她儿媳妇总在另一堆人中梗着脖子骂她“死老奶子”。但“死老奶子”真死的时候,儿媳妇哭声震天一唱三叹,确切的说,那不是哭,是唱,唱词儿对韵公整,收放自如。而且这儿媳妇还有个绝妙之处,就是哭声随时可停可起,正唱得情切时,有人扯他衣袖问事情,她能立马止住哭声,从容对答,然后闭上眼睛继续哭。
巩俐也没这演技。
有一个长着厚嘴唇的老头儿天天守在路口就为看一眼他的外孙女,外孙女是他出嫁女儿生的,为了要儿子,女儿把这个女孩送了人,但养家儿说好,老死不得相认,所以他只能偷看。小女孩每次路过厚嘴唇,都以极快的速度目不斜视地走过,脸色冰凉,知道什么似的。
有一个卖豆腐的胖大娘,个子不高,屁股巨大,一走路,两扇屁股颤得比盘里的豆腐还厉害。这大娘重男轻女,逢人便夸儿子好,骂女儿是赔钱货,殊不知,很多年后,他的儿子根本不养她,死在了女儿家里。我们当年作为“赔钱货”自然十分讨厌她。
有个算命抽帖儿的蓟县半瞎子,常出现在村里,据他自己说有四百多个干儿干女,走到哪儿都是“亲戚”,无非是为了蹭吃蹭喝方便罢了。他抽帖儿时经年不换那套唱词儿,围着他的那些人,一脸虔诚地听他解说,仿佛那命运真个儿就能改变了似的。
还路过一个铁匠铺,铺子里常年累月“呲拉呲拉”地冒火花,铁匠铺主人穿得比叫花子还破,成天脸上扣个大铁罩子焊东西,罩子拿下来时,那脸比铁还黑,他有个媳妇儿却有点美,脸白得跟胖大娘的嫩豆腐似的,身段儿也苗条,跟这个黑脸丈夫站一起,有种破落的美感。
放学路上就是一本无字的书,且比学堂之上深奥万倍,参得其中一二,就有无限趣味,可惜现在的孩子都接送,少读好多书。教育不是系于一事一人的,它来自于风里、土里、甚至大白鹅的长嘴巴和胖大娘的豆腐盘里。
我很感激我妈妈当年从不问我去向,也不过问功课,一切尽着我自己去发现、去体悟。
六
我和这片土地及这片土地上的人只相处了小学前的那些时光,但却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后来上了中学、大学,吃住在外,很少回家,每次回家,都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乡愁是只有离开的人才有的,家乡人日日生活其中,只会关注柴米油盐,离开的才会想,想土地、山峦乃至一棵草木,余光中能写出饱含深情的《乡愁》,就是因为他在台湾。
标题说了,我们含着热泪怀念故乡和童年,是因为它们都不在了,至于它如今的模样,不提也罢。
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