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被赶出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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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过的最盛大的孤独,藏在捷克一个废纸回收站的地下室,一位老打包工的心中。

他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已经三十五年了。

每一天,装着废纸的袋子、箱子从天花板的洞口倾倒下来。他把它们铲进机器,轧碎,按下红色或绿色的按钮,压成一个个结实的立方体。

每周三次,有卡车开来,把这些包运到火车站,再用火车运往造纸厂。

他的地下室阴暗潮湿,只有一台压力机,几盏照明用的电灯,一窝耗子。

废纸一直堆出洞口,流到废纸回收站的院子里。他的工作永远做不完,光是书籍,每个月就要处理掉两吨。

为了有足够的力气劳动,他喝下的啤酒,可以灌满一个五十米长的游泳池。

他孑然一身,无妻无子。

他驼背,身上沾着污垢,衣服散出臭味。酒馆的女服务员为他打完酒,会立刻转过身去,因为有一次从他的衣袖中窜出了一只小耗子。

他总是半睡半醒,像梦游一样,即使是走在街上。

他还有五年才能退休。

如果不是有人大声叫骂他,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汉嘉。

他孤独,却并非因为生活对他的残忍。

他的孤独另有起因。


三十五年来,他在废纸堆中打捞珍贵的书籍。在按下按钮的间隙里,他阅读,并感到幸福。

他活在书的云雾里,打开书,他便进入了一个美丽的世界,真理的中心。

他每次只读一句,像糖果似的含在嘴里。这样在他工作的时候,心里会注满一种辽阔感。

他在无意中获得学识,“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如同“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

他把打包当成一种艺术,一种创作,每件作品必须带有他的印记。

在每一个包的中心,他放进一本摊开的名著,《浮士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天国论》,或者其他的,某一本他读过,并且觉得了不起的书。

他会把书翻到最动人的那一页,用枯萎的花朵、碎锡纸角为它做一个小小的坟墓。

如果手边有材料,他还会在每个包的四周裹上一幅名画的复制品,伦勃朗,莫奈,塞尚,或者哈尔斯。

这是属于他的宗教仪式,是这个世界上,唯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

他生在一个不肯善待文字和思想的世界,却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做梦。

见过他方的丰盛,更知此地空无一物。

这才是他的孤独。


老打包工汉嘉,是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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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说是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最重要的代表作,完稿于1976年,到1989年才得以正式出版。

要说赫拉巴尔,也是个怪老头。

他小时候是个公子哥,32岁获得法学博士学位。

在那之后,他为自己设计了奇特的一生。

他从事过各种职业:推销员、仓库管理员、炼钢工、舞台布景工,以及废纸回收站打包工,很晚才专职写作。

跟汉嘉一样,他生在一个不肯善待文字的时代,写作迟迟看不到希望。

他的晚年孤独多病,不太幸福,在郊区的林中小屋喂着一大群流浪猫。

1997年2月,原本即将病愈出院的他,从医院五楼的窗口坠落身亡,原因至今成谜。

在活着的时候,赫拉巴尔喜欢跟普通人在一起,写普通人的故事。

《过于喧嚣的孤独》一书的写作灵感,来自于他在废纸回收站四年的工作经历,主人公原型是他的一位同事。

赫拉巴尔为这本书倾尽心血,酝酿二十余年,三易其稿。他不止一次说,“我为《过于喧嚣的孤独》而活着,并为写它推迟了我的死亡”。

这样的作品,总是多少带着些自传的意味,越是细读,越会发现它的真实。

所以,非常遗憾,我无法告诉你们这个故事是完全虚构的。


汉嘉的捷克,正是赫拉巴尔的捷克。

这片已经有十五代人能读会写的国土,过去曾经是王国的地方,虽然改名叫“共和国”,却更像是一个时代的垃圾堆。

德国人来了,苏联人来了,斗争永远不缺,人民命如草芥。

汉嘉青年时代的情人,一个淳朴、文静的吉卜赛小姑娘,二战时被送进了集中营,在不知道哪个焚尸炉中化成了一股轻烟。

汉嘉深爱过的女人,如同这片土地一样,注定背负耻辱,与荣誉无缘。最后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居所,是用自己的身体跟男人们换的。


世界仿佛颠倒了一下,工人从底层涌入上层建设国家,受过高等教育的院士和教授,被驱赶到地下室、地窨子里劳动。

最闪光的思想,最博学的智者,都挤在地下,跟耗子一起生存。

劳动者们一边烧锅炉,挖下水沟,一边撰写着学术著作,和打包工聊着深刻的哲学。

中央集权,计划经济,出版审查,大清洗,文字和思想的黄金年代早已不再。

多么讽刺。

曾经,人们为了一包挤压严实的思想,甘愿献出生命。现在,要用匕首抵着别人的心脏,才能让他听你读诗。


书籍被源源不断地送去销毁。这是一个想多读点书,得去废纸回收站当打包工的时代。

在对毁灭还没习以为常的时候,汉嘉曾试图救出堆满了三座谷仓的书籍。

每一本都是精装本,皮面,烫着金边金字,盖着普鲁士王家图书馆的图章。

他看着火车把这些书当作战利品运走。整整一周都有倾盆大雨,敞篷车皮往下淌着金色的水,掺和着煤烟和油墨。

当火车消失在雨中,汉嘉再也止不住泪水。他双腕交叉,走到一位警察的面前,恳求他带走自己,因为自己犯下了“反人道主义的罪行”。

珍贵的书籍经过我的手在我的压力机中毁灭,我无力阻挡这源源不断、滚滚而来的巨流。

我只不过是一个软心肠的屠夫而已。


知道了这些,再回头看汉嘉对于书籍的迷恋,没有可怜,只有可敬。

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上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的身体里,不仅渗透到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那个老打包工肮脏不堪,像醉鬼一样走回家去,却脸上含笑。

因为在他的皮包里,装着晚上要读的书,而它们将会告诉他一些迄今为止他还不了解的事情。

在汉嘉家里,收藏了两吨的书,从地板堆到屋顶。在床的上面,有一个木板搭出的天棚,码着五百斤书。他就睡在那下面,如果今夜没有被书砸死,明早就起床接着去上班。


汉嘉说,他的孤独过于喧嚣,时常令他头晕目眩。有时候,他会听到耶稣和老子的低语,就在他的身旁,在那个深深的地下室里。

这哪里是一个简单的爱书成痴的故事。

我只看到在昏暗的末世,时代的废墟上,只剩下一个人在低头沉思。

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可惜的是,有时候,懂得越多,就越猜不到这世界的荒诞套路。

终于有一天,历史的车轮滚到了汉嘉的面前。

社会主义突击队来到废纸回收站,巨型机将取代旧的压力机,小伙子们将取代醉鬼老头儿。

年轻人衣着整洁,干劲十足。他们随时可以读书,却早已没兴趣读书。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面包、姑娘、玩乐。

新时代彻底来了。


在亲眼目睹文明的毁灭之后,汉嘉有了自己的选择:

你不要哭,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现在要亲自去到那个地方,看一看就连莱布尼茨也无法向我说清的事情,我将跨越生和虚无的界线……

他手中牢牢地攥着一本书,手指指在令他激动不已的那一句上。

他躺进陪伴他三十五年的压力机,蜷缩身体,按动按钮,打下最后一个包,在自己的领地飞离了这个世界。

“我拒绝被赶出我的天堂。”

他微笑着。

这样的结局,真的很赫拉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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