裱画记

裱画记_第1张图片
水墨画《人生难预料》

这是我在湘潭第一次裱画。

作为齐白石故里,湘潭的书画市场却并不好。毕竟有钱人都选择在省城置房就业,对于留在湘潭的工薪阶层,若不是为了装饰新房,没人会附庸风雅买字画。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裱画就是场赌博。过程中稍有不慎,一张好画就彻底毁了。这就好像抱着亲生的孩子选择幼儿园,总要货比三家。

我最后选择了潭中书画名城。这是一家很小的裱画廊,已营业四十年:老字号,性价比高。店主是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太太,白发苍苍但一脸精明,头脑活络,说话利落。店里雇佣的营业员是她年轻时的翻版,个个精明干练,做事利索,三下五除二就把价格敲定。我是第一次来这家老字号裱画,对于裱画这一块也没有多少经验。湘潭是个小地方,有个地方“托孤”,我基本上就满意了。

回去后的那几晚,我翻来覆去一直没睡好。生怕裱画之人一个不小心,把当年投入那么多情感和心血的作品给毁了。三分画,七分裱。我当年执意要学裱画这门技术,就是宁愿自己生的孩子毁在自己手上,也不能让外人给糟蹋了。

那些画,比我生命更重要,它们蕴藏着太多情感和故事。时光一点点把当年的新画染黄染旧,那颜色恰恰是刚刚好的沧与桑。那里面的树成了树精,更苍劲拙朴;那里面的人枯坐成了仙,千年来客颜不老;那里面的茶不曾凉,棋还没有下完,那里面的雪一直簌簌地下啊下。这些过往的旧作记得我当年如何用了情用了真,即便某天我离开人世,它们也可以在漫长的千年里,用孤独等待一个人来再念初心。

我第一次接触画画是7岁。那时上小学,同桌薇薇的爸爸是个油画家,我也跟着学了三年素描和水粉。后来因为要学油画,家里嫌材料费昂贵,就停滞了。我父亲就是这样,很精明的商人头脑,一件事物总要再三再四掂量后才能决定是否值得投资。他对我也如此,反复掂量后,觉得入不敷出,得不到长久利润,就此暂停。

但天赋和才能是拦不住的东西,上大学后,我开始重拾画笔,用打零工的钱购买绘画材料。工作后,即便再忙,住宿环境再简陋,晚上总是要画上几个钟头才能安心睡去。记得有次,刚出浴的房东太太,裹着一身玉肌,斜睨着眼对正在作画的我说:“你画了满屋子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是啊,无用。但世间有趣之事,多为无用之事。九大雅事:焚香、品茗、听曲、赏雪、酌酒、莳花、寻幽、抚琴,听起来都不切实际,但恰是中国文人雅士灵魂之慰藉。除了衣食温饱,总还有几种动情动心处方好,处处无用,无用方为大用。

画画和写作一样,让灵魂更从容更踏实更丰润。就像喜欢一个人不必说出理由,有理由的喜欢还是小喜欢,真正的心动只与这个人有关。

待到取画那日,我早饭都来不及吃就直奔裱画行。等待卷轴展开的瞬间功夫,焦虑彷徨,和当年电话接听高考成绩的心情不相上下。

到底是老字号,技术好,除了一张横轴画卷有些许折痕外,其他几幅我都很满意。

于是,我放宽了心开始第二次裱画。

然而花无百日好,隔天就接到电话:跑墨了。

我心下一沉,这幅被毁的画,当年用了一个星期的功夫绘制而成。这不仅仅是丧子之痛,更对我以后的创作是个不小的打击。说到底,工笔画最后拍板的还是裱画这道程序,我当然希望有一个能持续合作的厂家。而现在的情况是我又面临着货比三家的处境,且下一家还是要接着下赌注!

父亲当了半辈子警察,熟络各种民事纠纷。我向他咨询赔偿一事,只换来三个字:算了吧。他淡漠的情绪把我往日的怨念一同激发,一气之下夺门而出。

我走在街上,心中涌起一阵阵怒火:别人的事都重要,我的事就永远是算了吧!其实你一开始就不愿意做父亲吧,我自小对你而言就是个累赘。即便我日后有了孩子,若有天他(她)患病身亡,你也会是一句:算了吧!若是什么事都算了吧,一辈子受人欺负,我当初就不用从龙首崖走下来,直接跳下去得了。活下去,狠狠地活下去,就是在生活给你一个耳光的时候,你反手来几巴掌更狠的。活着,就是一场华丽的复仇。

待我怀着丧子之痛来到裱画行,正准备来一场有理有据的索赔谈判时,母亲很快也来到店中。

“小波,是你吗?!”店长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到母亲跟前,抓住她的手。

母亲看着老太太的脸,思索了一阵,兴奋地喊出:“原来是黄姨啊,四十年没见了!”

原来,这家店最开始是湘潭书画院院长陈老先生开的。他已于几年前病逝,此后装裱店留给常居国外的太太打理。陈老先生是外公的同事,也是生前挚友。从前住在一个大院里,黄老太太是陈先生在外地找的偏房。院里人多口杂,她朋友少。也就外婆一个闺蜜。

“小波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调皮哟!”黄老太拉着母亲的手,合不拢嘴地笑。

“黄姨,我老了。这些年你可好啊?”母亲在她面前,瞬间成了孩子,聊起往事不停地笑闹,说到命运多舛、世事难料时又眼泪婆娑。二人只顾着说这四十年的酸甜苦辣,完全忘了我裱画一事。我心叹母亲的过于单纯,又暗忖黄老太太的精明商道。这就是老字号的妙处,熟客多,人脉广。几十年积累下来,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无。

而挡住我这等牙尖嘴利爱闹事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搬出我妈这尊大佛。我连索赔一事都没提,她就主动和黄老太太道歉,直说我脾气不好。老太太笑着说儿女都在国外,亲人都已离世,要母亲和我常来看望她。晚上她还决定去外婆家拜访,看看这位几十年没见的好姐妹。

对了,你问我裱坏的那幅画叫什么名字?

它就叫《人生难预料》。而那位裱画师傅就是当年追我妈的辉仔哥,因为她,打了一辈子单身。若不是他裱坏画,若不是我被激怒后前去索赔,哪有这场四十年后的重逢?

真是人生难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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