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控诉》
解释学家伽达默尔有句话:
“文本一旦产生,作者就死了。”
放在电影中也适用。
电影一旦产出,就成了观众们自由解读的狂欢。
所以。
今天Sir想暂且屏蔽杂音,聚焦电影本体。
不是要偏向任何人。
只希望作品的解读,能为大家评判一个人、一件事时,提供更多可能的路径。
开始影评前。
考虑到有年轻一些的毒饭对导演性侵事件不了解,Sir先科普一些背景知识(熟悉的毒饭可以跳过)。
罗曼·波兰斯基的争议来源于他三个身份:
天才。
《罗斯玛丽的婴儿》《苦月亮》《唐人街》《钢琴家》……
杰作无数,出道即巅峰。
更难得是,他同时征服了欧洲电影以及美国好莱坞两种体系。
处女作《水中刀》便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奖提名。
之后5提奥斯卡,4次金球奖获奖,摘下金棕榈。
罪犯。
1977年的少女强奸案,让罗曼陷入长达40年的性侵风波。
立案、认罪、潜逃。
此后罗曼一边被美国通缉,一边顺利地在欧洲拍片至今。
近年“Me too”运动崛起,他再度被推上浪尖。
连续多位女性在公开场合指控他对自己曾经实施性侵行为。
成为继哈维·韦恩斯坦后最大攻击目标。
受害者。
1968年,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曼森杀人案发生在罗曼与妻子莎朗·塔特的家。
也就是昆汀《好莱坞往事》所影射的残忍杀人案。
当时,怀孕的莎朗与她的四位好友在家中被残忍杀害。
现场血腥程度,曾震撼整个世界。
而罗曼作为受害者,背负这一悲剧活到现在。
三个身份,以及牵涉事件的重大影响,在波兰斯基身上刻下抹不去的痕迹。
导演是操纵电影的幽灵。
Sir看完片发现,他的新片隐隐也在三个对应的维度中纠缠着。
即——
真相、对立,和孤独。
01
真相
片名,《我控诉》。
取自法国作家爱弥尔·左拉的一篇文章标题《我控诉...!》。
没听说过?
正常。
毕竟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但如果放在今天,它符合所有挤上热搜的体质:
著名作家、头版文章、残忍冤案。
30万份报纸,几小时就被一抢而光。
这速度,在如今就是挤爆服务器的存在。
今天读,也必是一篇刷屏的爆款。
尤其文末。
作者指名道姓地痛骂军界、法庭、媒体,以及专家证人的狼狈为奸。
△文字来自豆瓣@尘
后果也不难猜。
作者被封杀、打压、最后仓皇而逃。
到底这篇文章揭发了什么?
一桩著名冤案——德雷福斯案件。
案件背景很特殊:
刚结束普法战争的法国,德法之间的关系异常紧张,排犹情绪在军界盛行。
此时德军恰好搜到一份泄密信件。
是谁泄露情报?
一个集齐天时地利人和的倒霉蛋出现了:
上尉德雷福斯。
他身上所有身份都符合泄密人特征:
来自战后划归德法暧昧地区普鲁士,犹太人血统,且名字首字母是D。
于是,光凭猜测,他被定罪:
您说如果这笔迹是我的,我有罪
但如果这笔迹不是我的,我同样有罪
独自被流放到恶魔岛。
直到影片的主角,皮卡尔中校进入秘密机构,发现案件中的端倪,开始重新调查。
才有了其后漫长的洗白之路。
冤案、指控、洗白……
所以这是波兰斯基的自我辩护?
Sir无法全然否认。
但就作品来说,《我控诉》是Sir认为能嚼出味道的作品。
如果你期待直给的情绪,振奋的反转。
对不起,它做不到。
它的高级之处就在于——
摒弃个人英雄主义的套路叙事,也不提供任何确凿答案,只是一味在对立与撕裂中榨出回甘。
也就是说。
它不负责带你找到真相。
它只负责提出更多问题。
02
对立
一面是受到的冤屈之重。
一面是发掘真相之难。
把这两面加以煽情和渲染,就很容易让主角伟岸亮眼。
但波兰斯基选择反向操作。
他的镜头似乎是没有立场的。
如幽灵一般隐藏在故事外,尽量站在旁观的视角。
比如剪辑。
非常古典——
每一个转场都跟随角色的视线或者行动方向,流畅客观。
回忆、想象这种非现实的场景,也都有前后衔接的画面。
比如构图。
尤其工整——
草地上,皮卡尔和友人们在悠然野餐。
这个画面不难让人联想到法国画家马奈的那副《草地上的野餐》。
但细看,这构图不仅是在致敬。
更有严谨的逻辑。
主角,律师皮尔卡置于画面正中。
坐在他两边的人,分别持有相反观点——
左边支持排除犹太人,右边反对。
——他们还在讨论那个该死的犹太佬?
——他们这么对待他只因为他是犹太人?
——是的,我作为律师这么认为。
皮尔卡始终站在中间,吸收着两边的想法、偏见。
尽量隐藏自己的观点。
再比如,Sir认为最精彩的,台词。
初看不经意,却实则为全片定调。
流畅的叙事中,Sir注意到一段对话尤其突兀。
似乎和剧情完全无关:
皮卡尔和线人在展览馆对接。
两人离开前,线人突然插了一句:
雕像不是原品,是假的。
没想到,皮尔卡还煞有其事地回答:
“不,这是复制品,复制品和赝品不同。”
啥?
复制品不就是赝品吗?
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却道出了全片所要讨论的问题和立场。
——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
——什么是“像”?
甚至,“像”,是否比“假”,更接近“真”?
Sir承认有点晕哈。
没事,代入到皮卡尔对于军队的理解就容易懂了。
就像他在庭审时所说的。
你们知道我犯的罪是什么吗?
(我的罪)只是认为荣誉不能和盲从划等号
他所信赖的军队,不是现存的那一套军事体系,而是他心中的军队应有的样子,是历久弥新的纪律。
他所忠诚的也不是上级的命令,而是军队应该有的正义。
至此,《我控诉》的回甘开始酝酿了。
它在不预设立场的叙事里,逐渐坚定了立场。
它在细腻入微的捕捉中,跳脱出更宏观的视角。
理性、全面、清醒。
这种清醒是可贵的。
同理,也是刺耳的。
尤其当整个军界、政界、民间都被集体情绪裹挟的时候。
固守职业节操的人,就成了孤独的异类。
03
孤独
皮卡尔。
一个颠覆惊天冤案的吹哨人。
一个让排犹问题引起全民关注的发起者。
导演却没有给他一点高光。
在当时环境中,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有排犹倾向的。
作为老师,他坦白地告知德雷福斯自己对犹太人没有好感。
在德雷福斯接受不公正的庭审时。
他在场,却没有挺身而出。
我是来这里观察的
不是来干涉的
在德雷福斯的革职仪式上。
面对其喊冤。
他为了迎合身旁的军官,挖苦讽刺:
就像一个犹太裁缝
因为掉了金子而哭泣
甚至在案件终于平反后。
德雷福斯希望把关押的时间算入在职时间。
身在高位的他,却以各种理由推脱。
是这个角色打脸自己,前后矛盾吗?
他从未被塑造成英雄。
他对朋友不义,出轨人妻。
他对犹太人歧视,带着偏见。
他还有点冷血。
到头来,他只是一个恰好对军队有信仰,恰好发现真相,但又无法控制欲望的普通人。
——他已经五年没见到他的孩子了!
——他必须待在里面,我们会赢的
唯一让他坚持下来的。
只有上面提到的,对“真”的追问。
你当然可以说——
这样的电影,不弘扬正义,不批判罪恶,还故弄玄虚。
有必要吗?
Sir觉得,有。
没有为任何人洗白的意思。
但正是因为真相可贵,正义难寻,我们才必须谨慎地把握心中的那把尺子。
德雷福斯的经历真的荒唐吗?
将那个“犹太人”身份,替换成任何标签或缘由。
不就是当下党同伐异的靶子。
而那个皮尔卡真的有多可贵吗?
将那个“犹太人”,替换成我们任何一个亲人、朋友、同事。
Sir相信,你也会站在他的位置。
但为什么现实总让我们失望?
波兰斯基曾在《不道德的审判》结局中,留下过这样一段独白。
仅看文字。
它或许可以解答,当权力唾手可得,当欲望盖过共情时。
人性多么脆弱——
他们在一边怂恿我
他们说:“医生,不要错过免费的午餐。”
我也抵抗不了诱惑了
在内心里,我也开始感到自己喜欢这样了
他们把犯人架出来
在荧荧的灯光下把他们绑在桌上
你不知道
那些房子里很亮
人们无助地躺在那里,我也不用那样规矩了!
我根本就不用引诱她们!
我知道我更用不着去照顾她们
我是唯一的霸主
我可以干掉任何一个人
我可以让他们说我喜欢的话,做我喜欢的事情
我迷失了自我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