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人的记忆中苏州河无论如何是会有一席之地的,不过既然是记忆难免厚此薄彼。长长的苏州河上最受关注的自然是黄浦江口的外白度桥以及其上游黄浦区的那些百年老桥,无论从历史文化建筑上看,那确实也是苏州河当之无愧的精华段。沪西普陀的那段苏州河因着曾经的大工业和周边密集的人口拥有的最多的记忆承载者,并有幸在《繁花》中作为上海工人社区的象征被一再描写,成为经典的一部分。
与此相比,夹在中间的静安区段反而有些像是被遗忘了,很少人从苏州河想到静安区,反过来也一样,但是对于那段苏州河边长大的小孩那才是苏州河应该有的样子。记忆之中最早听到的声音就是苏州河上航船的汽笛声,还有电喇叭指挥河上交通的呼叫。大一点就被大人带到苏州河边玩,也就从小习惯了河水的腥臭。那时候从弄堂转出来,经过边上的煤球厂就来到石门二路,往南是繁华的南京路,往北是冷清的苏州河,我一直会毫不犹豫地拉着大人往北走,和压抑而无边无际的里弄相比,窄窄的苏州河成了唯一能透一口气的地方。
苏州河魅力最大的地方在于它两岸的工厂带来了和市中心的居民区和商业区很不一样的景致。在恒丰路桥堍下有一个废弃的碉堡,应该是国民党修的,碉堡是个直径两三米的圆柱,一人多高,当中开一个方形射击口已经忘了指向哪里了,可能是用来封锁苏州河的。碉堡并非钢筋混凝土,已经开裂,露出水泥里包的砖头,而且地基也没打好,整体一边向上拱起,看来当初偷工减料挺厉害的。碉堡应该可以容纳两人,只有顶部一个入口,不过我对它产生兴趣时里面已经塞满了垃圾,最终没有鼓起勇气跳下去。这个碉堡连着周围的空地形成了一个三角地,康定东路在此分叉向东,从恒丰路桥下穿过,一路成为顺德路,一路沿着苏州河成为南苏州路。这个三角地一直被用作停车场,放着一辆废弃的面包车供管理员休息,而这个碉堡就尴尬地蹲在那里,占着至少两辆车的位子,又不交一分钱,终于在世纪之交被铲除了。
平时到了碉堡这里有三个方向可以探索,上恒丰路桥,沿康定东路往西,沿南苏州路往东。或者哪里也不去,爬上桥西那侧的平台,靠着防汛墙,静静的看着苏州河,那时候苏州河还是个重要的航道,一个个船队在黝黑的水面上来回穿梭,河岸上有可以旋转的吊车和延伸到河里的扶梯,河边也时常停满了等待卸货的船。河道航船前面一大半是货舱,船尾有个小小的房间,船民生活都在那里,在河边可以看到他们做饭洗衣,乃至往河里大小便。在90年代初,河的北岸只有零星几幢高层,暑假里吃完晚饭,来到那里可以吹到最凉爽的晚风,看着红色圆盘一样的夕阳慢慢落到地平线下,然后不舍地回到家里。夜幕降临后河边亮起了稀疏的灯火,这时候两道射向夜空还不时扫动的光束就特别显眼,这两道不知道是不是探照灯发出的光束和河边的碉堡居然在90年代的上海市中心营造出一种战争状态。大点后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始寻找这两个光束的源头,发现其发射自河北岸恒丰路的桥堍边的云都饭店楼顶。云都饭店是一幢四五层的大楼,外立面是中式建筑风格,一到晚上灯火辉煌,在周边灰头土脸的厂房仓库里显得特别气派。云都饭店里面的浴场很有名,在当时算是很高档的消费场所,而这楼顶上的探照灯是真的执行战备值班任务还是商家吸引眼球的噱头随着后来整幢大楼被拆迁已经无从考证了。
如果要看的更远可以沿平台边的楼梯登上恒丰路桥。低矮的恒丰路老桥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拆了,施工时附近路面全部被掘开,很长一段时间奶奶带着我接近不了苏州河只能看着工人在干活,还很是失落了一阵。不过这里很快造起来一座超过三层楼高的新桥,南岸的引桥一直从康定东路延伸到新闸路。这座桥在当时非常气派,印象中要直到黄浦江上的南浦大桥竣工才能超过。站在桥上可以把周围的风景尽收眼底,往下看可以看到河上的航船从桥洞里穿过。船上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段时间我们喜欢玩划炮,看了电影虎虎虎里旧日本海军舰爆机投弹就学着站在桥上把划炮往经过的船只上扔, 大部分情况下船员懒得和几个小孩计较只是叫骂几声,但是终于有一个脾气火爆的抄起一个酒瓶扔了上来,酒瓶擦着我们头皮飞过,在桥中央摔的粉碎,吓得舰爆勇士们四散奔逃,再也没敢炸过船。恒丰路桥在九七年八运会的时候做过一次大修,栏杆全部换掉,人行道边加了花坛,还用上了大理石,变得更加华丽了,之后20年一晃过去了,现在还基本保持着大修后的样子。
康定东路并非完全沿着苏州河的走向,从恒丰路桥开始往东就离苏州河越来越远。所以除了恒丰路桥下那块可以看日出的平台以外,就再也看不到苏州河了。在康定东路和苏州河之间的是一些民居和工厂。最东头的是一家生物制品厂,那时候所谓公共厕所很多就是弄堂边砌两堵砖墙中间放一排半人高的塑料尿桶,尿桶装满后装黄鱼车运往那里,以至于就以为那个厂是生产尿素的,也不知道尿素是不是真的就是从尿里提取。这家厂隔壁是光辉电子设备厂,不知道生产什么产品,从进出装卸的卡车来看一直苟延残喘到90年代后期。再往西是一些石库门房子,里面曾经开过饭店,在周围有些名气,高考那年还曾经去吃过的年夜饭。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排长长的围墙,里面树木郁郁葱葱挡住路人的视线,只有一扇小小的铁门可以进去。在恒丰路桥上可以从另一面望见里面其实是一幢老工房大概四层楼,那时候就很羡慕住在里面的人可以天天看着苏州河,有一次曾经鼓起勇气想进去探索一番,一钻进那个小铁门就看到很多人坐在房前的空地上乘风凉,一个男人警惕地问我找啥人,吓得我落荒而逃。再往前又是一些老房子,楼下的门面开着各种店铺不过似乎没有开的时间长的。有一个横跨几个门面的不锈钢招牌写着斗大的“上海市商业开发总公司”,但是下面的店铺不过卖些拖把扫帚之类的日用品,每次看到这种反差都让人忍俊不禁。这些房子后来在改造时全部都拆掉了。传说中当年共产国际代表马林曾经在此住过,但是是哪一幢已经无从考证。再往前走还有两座大宅保存至今,其中一幢曾经是康定东路小学,但在我读书前就已经被撤销,后来20年一直荒废着,直到现在成了某家公司的办公楼。另一幢小时候似乎一点印象都没有,现在则是静安区儿童图书馆。现在康定东路紧贴苏州河的那块已经被改造成的蝴蝶湾公园,而且有亲水平台可以全程走在苏州河边,再也不用担心被当可疑分子赶出去了。
康定东路很短很快就和泰兴路交汇,沿着泰兴路往前走一段又遇到了苏州河,河边是很简单花坛,其实按里面种的东西应该叫草坛。从一些废弃的吊车平台看那里可能也有过码头,边上是一些民居棚户层层叠叠像积木搭出来的。那时候一般走到昌平路就不再往前了,虽然仍是静安区,昌平路已经是非常荒凉的地方,有时候沿路去一场(静安区工人体育场)游泳,路边就是一家家的工厂,不但有轻工业甚至还有电机厂。昌平路在苏州河断头处有一幢大楼,当时是和新加坡合资的德加拉电器公司(写作本文时查资料才知道德加拉原来是个阿三的名字),制造曾经红极一时的VCD机器,开业时还有很多市领导也来参加,不过这个被寄予厚望的企业似乎也没有打出什么市场,和其他上海本土家电品牌一样被市场淘汰了。接着房地产开发蔓延到了与世无争的昌平路,工厂一个个成了楼盘,这时候才意识到静安区其实是多么的小。不过区里还是没有放弃对工业的执著,既然搞不了重工业就努力在剩下不多的地盘里搞"都市工业",当然这种逆潮流而动的努力很快在飞涨的房价前一败涂地。曾经遍布工厂,作坊,里弄生产组的静安区如今工业产值大概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康定东路往东穿过恒丰路桥洞就是南苏州路了,南苏州路确实是贴着苏州河走的,但是防汛墙边就是花坛,而不是可以登上的平台,所以也没有办法靠近苏州河。沿着苏州河的花坛中个是夹竹桃,夹竹桃花很好看,而且据说能吸附空气中的污染物,后来大概是因为有毒这种植物已经被从城市绿化中淘汰掉了,我们那时候即使是最嘴馋也没有人敢去吃,现在想来倒是听话的有点难以想像了。南苏州路沿河都是工厂,不过我小学的时候很多已经都废弃了,我们还曾经进去过,厂房边上的铁轨行车还有一些没有拆走的机床都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到了晚上就没有那么好玩了,苏州河边是没有路灯的,我曾经和一个小朋友晚上沿这些厂房走过,离开恒丰路桥越远就远黑暗,厂房的窗户黑洞洞的看着我们感觉越来越阴森,于是我们加快脚步这段路又似乎长的走都走不完,直到我们看到一扇大门灯火通明地在立在眼前才把心放下来,也记住了这个叫良友饭店的地方。那个饭店是粮油系统的三产,取这个名字到也很巧妙,其实那里还不到成都路,之所以感觉漫长应该说明当时确实是吓着了。
过了恒丰路桥又是另一个天地了,在闸北区那边工厂和码头更多,有一次我们小学放课后一群人过了桥沿着扶梯爬下防汛墙,跳到一个伏在苏州河上的浮动码头上。那个码头其实就是浮在水面上的一块水泥板,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接近苏州河水。虽说我们已经习惯了河水的黑臭,还是没有人敢去触摸一下,人人敬而远之,小时候大人们警告我们说碰了苏州河的水身上要生虫,大概起作用了。回家后兴奋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父母,没想到他们非常紧张,非要我招供到底有哪些人一起去,然后要我带着他们到隔壁弄堂一家家走过去,我同学的父母听到了也是相同的反应,最后一群大人小孩浩浩荡荡地过了苏州河好像是去指认犯罪现场。然后他们严肃地告诉我再也不准爬到那个码头去,那时候对那种紧张的气氛还是有点懵懂,直到自己为人父母才能理解当时家长的心情。
这就是我一直到初中时候对苏州河的了解,这个活动范围往东不超过成都路,往西不超过泰兴路,往北不超过昌平路,从头到底走一遍可能也就10分钟,童年居然就在这个小的不可思议的范围里面探索了一遍又一遍,还留下了很多空白遗憾至今。
随着年龄的增长,终于开始有冲动去突破这个舒适区了。那是在初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后,我们上午就考完就放了,那时候我和子路还是像往常一样同路回家。子路不仅有冒险精神,更富行动力,他提出我们原来一直到昌平路就不走了,如果再往下去是不是能走到苏州河的源头,我一直有这个想法只是从没想付诸行动,于是一拍即合。泰兴路从昌平路往下还是叫南苏州路,但是那时候这条所谓的路只是地图上的。因为经常通过大卡车又疏于维护,路面已经被碾得坑坑洼洼,虽然那天天气很好,路面上还是遍布了各种水塘,也没有像样的人行道,每走一步都要找地方落脚非常艰难,不过这就是探险的意义。走了一段来到了淮安路和苏州河交界处,看到了苏州河边的粪码头。那个粪码头是一个三开间的门面,装着卷帘门,如果卷帘门拉上真的就像是两间商店,但是那时候卷帘门开着,我们从路对面可以看到里面巨大的粪池,粪水在里面荡漾,阵阵恶臭扑鼻而来,我们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反而非常兴奋,在那里站了很久观看着前所未有的奇观。之后很长时间这两个粪池还一直出现在我梦里, 走啊走啊就一脚踏了进去……从粪池往前路就越发的难走,没多远一座大桥在前面挡住了去路,路断了。我们只好往离开苏州河的方向走了一段爬上这座桥(后来才知道这就是长寿路桥)。那时候知道寻找苏州河源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前面那段难走的路也耗尽了我们的新鲜感,凭着直觉我们知道过了桥是可以回家的,于是我们过了长寿路桥沿着天目路走一段就到了新客站前。那时候正是外来人员进城打工的第一次高峰,天目路上热闹非常,而且是一种有别于南京路的充满非上海元素的热闹,颇有来到外地的感觉。走着走着路旁有一个展览吸引了我们,那时一个关于防治性病的展览,90年代初的宣传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的禁忌,各种各样病变的性器官照片堂而皇之地贴在展板上,看得我们瞠目结舌。拜电线杆上的老军医广告带来的启蒙教育很多术语已经很熟悉了,但第一次看到对应的图片我们还是激动地叫了出来,这是淋病!这是梅毒!好像看到了一个从未谋面的老友。接下去回去的路已经认识了,就是沿着恒丰路一直走过了恒丰路桥。这次探险全程也就两个小时,但是穿惯了弄堂的我们却看到了如此丰富多元的外部世界,那种冲击至今记忆犹新,子路当时是一个精力无限充沛的初中生,绝对不会有任何怀旧的情怀,可就是他也在以后一次次回味起那次探险。
中考后我一个人进行了第二次探险,这次方向是从恒丰路桥沿南苏州路往东,条件也好了很多,爸爸非常支持,事先给我计划了路线,而且有了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那个方向的路也好走,基本全程可通自行车,沿着规划的路线,绕过成都路桥,沿着南苏州路又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的桥,一直到快接近外滩的乍浦路桥过桥后沿北苏州路返回。这一路上保护建筑较多,近年来基本保留了原来的风貌,不过这次探险没有留下多少值得记忆的地方,沿途的那些有历史意义的桥梁仓库建筑毕竟不如粪码头和性教育展的冲击来的大,当然也和少了子路这样有趣的旅伴有关。
90年代后期城市的变化也慢慢波及到了苏州河,最早是昌平路处的苏州河河岸进行了改造,原来粗糙的水泥防汛墙变成了大理石造的台阶,花坛,甚至还有个亲水平台,那个样板段非常漂亮,每次经过都盼望着整个沿岸都变成这个样子。河边的路也修好了,还造了一座新桥可从海防路直接通到河对岸的普济路桥,那座桥只能走非机动车和行人,我有时候去牛奶棚(江宁路昌平路口原为上海市乳品一厂)外婆家宁愿绕路,先过一次普济路桥,再过一次恒丰路桥。不久自己家也搬走了,所幸离苏州河还不算太远,回老房子看阿公阿婆照例是放着近路不走绕路先过长寿路桥再过恒丰路桥,不但可以饱揽河边景色,还可以享受两次骑自行车从桥上冲下来的快感。这就是我们第一次探险的那条路线,骑在在这条路上时常会想起子路,初中毕业后他就再也没有了音讯,很多同学都想联系他,可即使在这个网络时代也没有成功。这么多年过去他一定变了很多,也可能瘦了很多,不能再叫他子路了,他一定还会记得那次探险,只是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有机会再和他聊起以前的那些事。
搬走没几年后,完全是出于对老土地眷恋,我们又搬了回来。这次折腾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看在经济上都是不划算的,只不过这种眷恋在做决定时也是一个沉重的砝码,所以几乎没有什么讨论我们全家一致同意了。最让我激动的是从新房子的窗口还是能看到苏州河和恒丰路桥,那时候苏州河的河水已经不再黑臭,有人在河边钓鱼,河岸上居然还有歇脚的涉禽。河周围的景致也变了很多,康定东路以北沿着苏州河的那一片已经全部推倒,原来传说那里要造一个游艇俱乐部,这显然是一个很可笑的想法,除了我们这些从小在苏州河边长大的小孩,谁会觉得在这条依然有点臭脏的河上行船是一种乐趣,所以最后这个游艇俱乐部终究没有建成也毫不奇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终究是要离开家的,临走之前站在恒丰路桥上,夏天的河风阵阵吹来,我需要利用一切机会尽可能多地积蓄对苏州河的记忆。
现在苏州河边的工厂和棚户一个接一个被改造成高级楼盘,曾经臭气熏天的苏州河居然成为了卖点,当然房价即使在十多年前也已经高不可攀。每当经过这些楼盘,想到那些能看到河景的窗口里住着的人,他们多半不是在苏州河边长大的,他们不会知道原来苏州河是什么样子,原来住在那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而且应该也不会有兴趣去了解。这时候总有一种小时候心爱的玩具被人夺走的感觉。为了压制这种有违上海城市精神的思想,我不停地默念着海纳百川大气谦和,然而还是始终始终无法接受苏州河已经不再属于我们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