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萨:没有文学便没有爱情

本文原题《文学与人生》,赵德明译,发表于《世界文学》(2004年第2期),做了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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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得主,秘鲁与西班牙双重国籍作家

我们生活在一个知识专业化的时代,原因是科技的飞速发展,是科技分叉为无数条条和块块,这一文化动向在今后若干年内只会加强。毫无疑问,知识专业化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因为专业化可以深化知识的探索和科学的试验,成为进步的原动力。但是,专业化也有负面的后果:它在淘汰文化的共同分母,而男女老少正是通过这一共同分母才能共处、交流、产生团结友爱的感觉。知识专业化导致社会老死不相往来,导致人类整体破碎成一家一户,或者破碎成技术人员和专家的文化隔离区,语言、法规和日益专门化和片面的信息把人们禁锢在利己主义的小圈子里;对此,那句古老的谚语曾经反复提醒我们注意:不要一叶障目,或者不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维护社会团结统一、防止社会解体为大量唯我论的利己主义者,需要人人有归属感,而这一感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对森林存在的高度觉悟。民族或者个人的唯我论会产生偏执狂和神志错乱,歪曲现实,往往生出仇恨,导致战争的爆发和人类的互相残杀。在我们这个时代,科技已经不能完成文化整合的任务了,这恰恰是因为知识的无限丰富和科技的飞速发展导致了专业化的出现以及深奥语汇的使用。

文学则相反,与科技不同,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人类经验的共同分母之一;通过这一分母,人类可以交流和对话,而不管生计与生命的打算有多么不同,不管各自所处的地理和社会环境有多大差异,甚至决定各自活动范围的历史时代有多大区别。

没有什么能比文学更好地保护人类抵制愚蠢和偏见、种族主义、排外主义、宗教或者政党的狭隘和短见以及民族沙文主义;伟大的文学反复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世界各地的男女应该是平等的;在男女之间确定种种歧视、束缚和剥削的形式是不公正的。没有什么能比文学更能让人们看清楚:虽然有种族和文化的不同,人类的遗产是丰富的;文学教会人们珍惜这份遗产,因为它是人类各种创造力的表现。如此全面和生动的关于人的知识,今天只能在文学中找到。为此,马塞尔•普鲁斯特才断言:“真正的生活,最终澄清和发现的生活,为此被充分体验的唯一生活,就是文学。”此言不虚,因为普鲁斯特热爱文学,以巨大的才能实践了这份爱心;他仅仅想说:感谢文学,生活被人们理解了,人们活得好些了;理解生活、过上更好的日子意味着体验生活并且与他人分享生活。

当有人问博尔赫斯:“文学有什么用处啊?”他很生气,认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便回答说:“没有人会问:金丝雀的叫声或者日落的彩霞有什么用处!”的确,既然这些美好的事物在眼前,由于有了它们,生活才不那么丑恶、不那么凄惨了,哪怕只是一瞬间,如果非要寻找实用性的理由,那是不是心灵太粗鄙了呢?尽管如此,与鸟儿的啼叫或者晚霞不同,一首诗歌、一部长篇小说不是简简单单地出现在那里,不是偶然出现在那里,也不是自然造化的结果。它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因此应该调查它们是怎么和为什么出现的;它们给人类提供了文学延续了如此漫长时间的理由,而文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遥远的文字出现的时期。文学真正的存在始于被他人接受、成为社会生活组成部分的时候,作品通过阅读变成人们分享经验的时候。

文学的首批良好效果之一发生在语言层面。一个没有书面文学的社会说话不够准确、不够丰富多彩、不够明白,不如有书面文学的社会;有书面文学的社会的主要交流工具——话语,由于有了文学作品,得到了培育和改善。没有阅读能力的群体,没有被文学浸染的人们,与患口吃和失语症的人群十分相似,由于语言粗俗、贫乏,因而在交往中遇到了许多麻烦。如果一个人不读书,或者很少读书,或者只读“垃圾书”,他可能会说话,但是永远只能说那点事情,因为他用来表达的词汇量十分有限。这不仅是词汇的限制;同时又是智力和想象力的限制,是思想和知识贫乏的表现,因为我们把握现实和处境之谜的思想、观念,是不能脱离语言而存在的,而意识是通过语言来确认现实的。人们通过优秀的文学,也仅仅靠通过优秀的文学,才能学会正确、深入、严谨和细致地讲话。

语言通过文学进化到优美、细腻的高级水平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人们享受生活的可能性;在爱情方面,使欲望得到了升华,使性交进入艺术创造的范畴。没有文学,爱情和快感会变得贫乏,会缺乏甘甜与优美的感觉,会缺乏浓浓密密的感觉,而如果文学情感和想象力的刺激和培养,那是能够达到强烈的快感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对阅读加尔西拉索、彼特拉克、贡戈拉、波德莱尔作品的男女,比起另外一对不识字、被电视节目麻醉得半傻的男女,要爱得深刻,享受爱的质量要高得多。在一个不讲文学的世界里,爱情和快感恐怕与动物性交并无二致,仅仅满足原始本能而已。

视听媒体也无法代替文学这样的功能:教会人们自信和有才智地运用语言所包含的丰富之极的可能性。相反的,视听媒体很自然地要把话语置于次要地位,因为图像是它的主要“语言”。视听媒体要把话语限制在口头表达的范围内,起码必要的范围内,最远离书面文字的范围内;这样的口语无论在大小屏幕上,无论出自何人之口,总是令人生厌的。

在国家生活中给文学一个重要位置的另外一个理由是:没有文学,批判精神就必不可免地减弱,而这一精神是历史变化的动力和民族自由的最佳守护神。因为凡是优秀文学都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提出彻底的质问。在每个伟大的文学作品中,尽管作者往往并非有意为之,都有顽强的反叛和煽动倾向。

一个民主和自由的社会需要有责任感和具有批评精神的公民,他们意识到有必要经常审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向我们向往的世界靠拢——永远是不切实际的打算——但是,由于这样执拗的精神——执拗地追梦,追寻那不可企及的梦境:让现实与欲望联姻——才诞生了文明并且得以前进,带领人类打败了许多——当然不是全部——妖魔鬼怪,因为它们要奴役人类。面对生存的一切,文学是制造不满情绪的最佳发酵素。为了培养有批评精神、善于独立思考、不被他人操纵、永远斗志昂扬、想象力丰富的公民,没有什么能与优秀文学相比。

如同塞万提斯和福楼拜的大作一样,所有文学大师的创作成果,在把我们从现实主义的牢笼里拉出来、带我们去周游幻想的世界的同时,让我们睁开眼睛看看人性中的陌生方面和秘密,武装我们的头脑去探索和理解人性中心灵深处的奥秘。一说“博尔赫斯式”那就立刻疏远了平庸和理性的现实,立刻进入了一个幻想、严谨和优美的精神状态中,几乎是迷宫般的精神状态中,那里充满了对书籍的旁征博引,但是这一状态的特点我们并不觉得陌生,因为我们从中认出了自己人格中的隐秘欲望和内心的真相,多亏了有这么一位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文学创作,这些欲望和真相才有了具体形状。每当我们作为手无寸铁的个人感到被那些压迫和破坏的机器威胁时,卡夫卡的形容词很自然地就来到我们心中,如同老式照相机的拉杆闪光一样;而给当今世界造成如此多痛苦、不公和滥施淫威的机器就是独裁政权、无情的教会、垂直领导的政党、令人窒息的官僚衙门。如果没有这位用德语写作、总是处于窥伺状态、生活在布拉格、备受折磨的犹太人的长、短篇小说,我们就不可能清醒地理解只有今天才能意识到的什么是孤立个人或者被歧视、被迫害的少数民族面对独裁政权时的软弱和无自卫能力,因为独裁政权可以把他们碾成齑粉,可以把他们轻轻一笔勾销,而刽子手们几乎用不着露面。

没有文学的世界是没有教养的世界,野蛮的世界,缺乏感情、笨嘴笨舌的世界,无知、愚昧的世界,没有激情和爱情的世界,可以描写成噩梦般的世界。其主要特征是:向既定的一切妥协,人们普遍屈从于先行制度。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没有文学的世界是个动物世界在那里,本能决定了一种生活的常规,而这种生活为生存斗争所累,为害怕陌生的事物所累,为满足身体的需要所累,于是便没有了精神的栖身之地;于是悲观主义便像恶魔的影子一样伴随着单调和令人压抑的生活;于是人生本该如此,将来永远如此,无论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改变的如此,这样的感觉便与压抑的生活一道如影相随了。

如果世界被想象成这个样子,那就应该立刻把它看成原始状态和只穿遮羞布的水平,看成是生活在拉丁美洲、大洋洲和非洲远离现代化的小小土著村社。的确,当代视听手段的惊人发展,一方面给通讯领域带来革命性的变化,使得地球上的男女老少得以分享时事新闻;另外一方面,视听手段也越来越多地垄断着人们的消闲时光,抢走了阅读书籍的时间;这样的发展,作为一个未来可能的历史舞台,会产生一个非常现代化的社会:到处布满了电子计算机,到处是屏幕和手机,没有书籍,确切地说,书籍——文学——已经成为物理时代的炼金术之类的玩意儿:一种过时的奇特东西,由少数神经病患者在古老文明的墓穴中操练的东西。那个信息控制的世界,尽管繁荣富强,尽管生活水平很高,尽管科技成就辉煌,我却非常担心,会是严重缺乏文明的世界,是昏睡的世界,是没有精神的世界,是一个放弃了自由原则、忍辱屈从的机器人群体。

当然,这样可怕的前景不大可能会实现。历史并非事先写好的,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事先设定的目标代替我们来决定自己的未来。那个可怕的乌托邦实现还是消失,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的看法和意志。如果我们打算避免随着文学的消失,那个产生想象力和不满情绪的源泉也一道消失,或者不让这一源泉被压缩到废物储藏间的角落里去,因为这一源泉可以使得我们感情高尚,可以教会我们说话严谨、有力,可以让我们更加自由和把生活变得丰富多彩,那么就应该行动。应该阅读好书,应该鼓励后来人读书,教会他们读书——无论家庭还是教室,无论是借助新闻传媒还是大庭广众的每时每刻——把读书当做一项不可或缺的事情,因为读书可以让所有的人感到充实和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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