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睁开了眼。
我有点吃惊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就在一秒前,流星还划过的是浩瀚夜空。而现在朗朗晴空,日悬于空中。仿佛日月于一瞬间交替换位,逆转了时空。
四处张望。
这个熟悉的场景让我确定了自己的所在,我曾经住过的公寓。回忆起来了,这是我与祝长歌离婚后第三年我攒钱新买的单身公寓。离婚的时候我是选择净身出户,把房子车和存款都留给了她。那也是我做错事后,给她的唯一的补偿。
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我带着疑问在身上摸索,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了我的手机,的确也是我三年前用的老款。我略带迟疑的摁亮手机。
2014年7月3日。
我倒吸一口冷气,我回到了三年前。
我开始紧紧地攥拳,指甲扎进肉里,疼痛是真实的。不是做梦。我转身坐到沙发上,接受着这一切。
不过,这个日期,让我觉得十分眼熟…
“铃……”
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把我吓了一跳。我赶忙拿过手机,有人给我打电话。没有备注,只有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号码。
“喂,哪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接这个电话,按了接听刚说出几个字就被那边一个焦急的声音打断了。
“陆知安这是我最后一遍给你打电话了,你要还是个男人你就不要再给我挂电话!现在长歌就在急诊室抢救,大夫说她可能撑不过去了。她刚才说想见你,现在就当是我求你了,你就不能放下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
听到这我浑身就像触了电一样了开始发抖,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到地上。那一瞬间内心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情愫,不知该用那种面对现在发生的一切。我的鼻子开始泛酸,喉咙哽咽无法言喻。
2014年7月3日,我妻子去世的日子。
我连忙跪到地上,颤巍巍捡起手机,手机那头还在急切的呼唤我。
“她、她在哪…”
我用哽咽的喉咙艰难地说出那句话。
“市立医院…三楼急诊室,你快来,到了我去接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诧异,显然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同意,但还是立刻回复了我的问题。
我来不及回答她,扔下电话便飞奔出门。冲出楼道,奔向大街。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坐上车后我用焦急的语气告诉司机目的地,慌张摸索全身的口袋,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递给他。身体前倾几乎跪在他的座位边,双手作揖,带着哭腔求他开快一点,开快一点,一定要开快一点!
我是要去见我的妻子的,我要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对司机说。
司机被我吓坏了,连声答应。脚踩油门开的飞快,几个路口都闯了红的,差点撞飞路边的交警。
我坐在车上看着路边飞逝的光景,似乎还可以听见风和时间摩擦的声音。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吗,让我可以弥补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当年,真正的三年前,也是在这天,我接到了那个电话。电话那头,我和长歌共同的朋友,我的大学舍友傅余生用着同样焦急的语气。骂我,求我,让我放下我可怜的自尊心,来见我即将与世长辞的妻子最后一面。可我当时好像还沉浸在另一件事的情绪之中,那件事似乎是长歌带给我的,似乎和我的自尊心有关。所以那时的我恨着她,或者说我不相信她会死,在我的印象里长歌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但是她总是出不了什么事。所以当时的我不屑的挂了电话,并在挂电话之前说出了让我足够可以后悔半辈子的话。
我说,那你就让她 去死啊,死我都不会见她的。
直到她去世很久之后我才了解,长歌很小的时候就被诊断出患有一种叫做卡塔格内综合征的病。并且她被断言活不过三十岁。所以说她决定爱上我的时候,内心有过很激烈的挣扎。但是最后她选择焚身以火,用更猛烈的方式来爱我。
只是她的爱让我当时没有理解。所以她的爱变成一把双刃剑,割伤了我们彼此的手。
不过几分钟,我便到了医院。我和司机道了声谢便下了车。离她越近了,反而带着的情感越复杂了。
一步一步变得沉重,我要去见证我妻子注定的离别了。
那一次错过了,这一次就要补回来。
“陆知安,陆知安!”
医院大门口,傅余生远远地喊我,向我飞奔过来。
“算你还有点良心,当初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啊,你接一个扣一个!分明出轨的是你,还反过来怪长歌…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傅余生的嘴皮子还是那么利索,只是语气中也充满了无奈和哀伤。我抬头看他,他眼圈红了。
我们二人都沉默了。电梯人太多了。于是我们便去爬楼梯,快速又缓慢。快速的是脚,缓慢的是心。
我的心迟钝的接受着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接受着在这个亦真亦假的时空里注定的再一次的别离。
我来到了急救室门口。
央求护士让我进去。
这时急诊室的灯灭了,医生从急诊室走出来。
他无奈的摇摇头。
我走了进去。我的妻子静静躺在那里。而她的身上仿佛一个战场,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不知多少个夜晚,我贪婪享受这具身体带给我的缠绵欢愉。而现在它沉寂了,干枯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曾经的欢爱和病痛都被掩埋了,只剩下着疲惫的空壳了。
我好像也没了。我感觉不到我身体的存在了。仿佛只剩下大脑和脑干悬在空中麻木的处理这一切。
我努力的走过去,手尖触碰她的手背。我看向她的脸。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未这么丑过。惨白如纸,氧气面罩扣在她瘦削的脸上。
这时我察觉到,我心里的那棵树被唤醒了。我说过,那棵树便是她。所以现在她看到她自己这副模样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她开始伸出枝桠,从我的胸腔蔓延到我的右臂,蔓延到触碰到她的指尖。与我一起触碰她。
似乎是传递给她能量。
我忽然看见她的嘴唇动了一下。
我的眼泪突然决堤了。咚的一声,我激动的跪下。双手紧紧的攥着她那只手,脸凑到她面前,嘴唇打颤,磕磕巴巴的说。
“长、长歌,你看我一眼!”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都是我的错……”
我的眼泪和鼻涕裹在一起流下来了,流到我张开的嘴里,咸咸的味道。
“…是我的自卑,是我的猜疑,是我的愚蠢…怎么办啊怎么办,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了!我居然蠢到现在才发现我居然那么爱你,我对你的爱不比你少一分,我在爱情里的自卑也不比你少一分…但是你没有错,错都在我!我就应该拼命爱你,无论如何拼命地爱你啊……”
我语无伦次,我嚎啕大哭。我俯下身想再一次拥抱她。这时我看见她的嘴微微张开。
我取下她的呼吸面罩,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似乎用了好大的力气发声,但是发出的声音却很小。
我附耳到她唇边。
“我…”
她声音很轻,像她过去在我枕边的呓语。
“爱…”
我的眼泪一颗一颗的落在她的脸上。
“你…”
傅余生作为我们共同的朋友,曾经这样评价过我们的爱情。他说我们那么爱着对方,在生时纠缠,于死后相依。
你们这种人,直到死才会知道,才会承认有多爱对方。他说。
果然如此,这便是长歌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用尽了毕生力气。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真正离别的时候,没有哭声,没有言语。只有心电监护仪对逝去生命的哀悼的声音。
我默默看着她,看着她美丽的灵魂从躯壳里脱离,升空,最后回到我心里。
我把脸埋在她的发丝中。
良久,我才把头抬起来,吻上她的唇。她的嘴唇没有温度,却被我的眼泪湿润。
童话里沉睡的公主总可以被王子吻醒,而我却永远吻不醒我的妻子。
我依然吻着她。
时间好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