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空虚,就有多少故事,在想象中升华。
旅 人 絮 语
这小城,人和事,有海风味道。
不加班的周五,难道不是推掉应酬最好的理由?
Occeation酒吧,说它任性也好,立夏那天关门,直到九月。
坐在深秋傍晚的酒吧栈桥,看海鸥浪里穿梭,追逐归船。余晖像一张张橙色渔网,铺在海面。
想畅快地跟船员聊天?烦恼事扔边上。否则,不如垂下鱼线,静静地等。
这片海。
景致面前,词汇不是乏味就是煽情,难贴切。
男人,都见过回眸一笑。环境相当美妙,动静皆宜、气质非凡的佳人,那神秘难测、仿佛千言万语又不经意的一抹轻笑,说不定,会令心无所属的男子脉搏加速,血氧飞流脑海,瞬间摇曳出“斗转星移”、跨越时空的错觉:一时置身柳桥湖畔、春雨垆边;转瞬又移步洲际酒店的天台转角、环球邮轮的甲板尽头。电光闪烁的奇妙情思,化作灵感如迅雷冲进心田,碰撞出艳美的诗句、旖旎的旋律……
而,没才情怎么办?至少可以形容,“风情万种”。
长峙海湾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风情万种”。
湾北渔火起伏在暮色里。
涛声。
小沙滩,恋人喃喃细语。
到这时候,身旁仍然有不愿收竿的。我看,不是钓鱼迷就是沉思者。
恋人仰望的银河,在遥远空间无尽延绵。
回酒吧,看球,打赌,吹牛。
装着无穷酒量和故事的船员,没几个好听众。也有例外。凡叔、汤马斯胡,他两赛故事,所有年轻人都要围过来,越凑越近。
讲述者,沉浸在离奇遭遇中。偶尔的淫靡笑容,现出日积月累的饱满皱纹。海上生活。
有多少空虚,就有多少故事,在想象中升华。然而,少了酒只能烂在肚肠。
难怪诗人唱,“惟有饮者留其名”。
汤马斯胡嘶哑的嗓音,突然停了。
碰撞的酒杯停了,摆动的衣衫也停下,眨巴眨巴的几双醉眼也不动,盯着汤马斯胡。听客身上,不同度数的酒气,弥漫在吧台。
汤马斯胡紧闭双唇,两撇小胡,像鲶鱼嘴。慢慢,露出苦笑,眼缝越眯越小。“没了!”
凡叔拍拍他肩膀。“好了,结束结束。我的下次再讲。来,再来一杯。”
醉醺醺迈出酒吧。
壮汉们勾肩搭背,借着月色醒酒。
“世上,什么样奇妙事都有!”
酒吧老板张琪意犹未尽,脖子像失控的弹簧。
“是啊。”我扶住他。
“古往今来,哪有几个百分百完整的故事?即使有,也多亏了残忍的听众。”
“嗯。”
“不过,不完整的好故事,就算、隔了很多年,仍然有人听,还愿同曾经讲的人神交,变成朋友,不是吗?”
“对。”
都喝多了。
这样说来,银河系的某个角落、某个时间,任意毫不相干的两者,都可能偶然成为交心的朋友吧。
即使没有牛郎织女,银河也不寂寞。
周六一早,我正挤的牙膏,被电话打断。
“喂,David?”
“嘿,周末哪里去?”
“没计划。你最近好吧?”
“怎么能说好!哦哟,可不怎么样。”
“还吃不惯乡下菜?”
“菜就不说了。不过,得告诉你,这边有种绝对的美味,怎么说来着,大概是杏子干酿肉吧,真的可以哎!其它就没什么好事了,周二超市大促销,挑条裤子,被冻惨,促销就促销,空调不开干嘛,老板心凉透了吗?这边的狗,可是超猛,领地意识强不说,特别记仇,瞪过它一眼,它能永远记得,还有,不管大小狗,遇到人吧,从来不晓得让路,都要人让它,这边报纸啊,没隔多久,就有老太被狗撞进医院的报道……咦?跟你说这干嘛?”
“我继续听。还是,有别的事?”
“继木。唉。”
“说吧。”
“也许晚了点。或许,你能帮她。”
电话那边比我晚十四个钟头,但David的“晚”显然不指时区。
她近况很差。
因为赌博上瘾,她这阵子课很少去。常不回寝室。谁劝也没用。
“继木,在听吧?”
“在。”
“怎么办?就算不想休学,她也没路选。”
“嗯。”
“你不担心?”
“……”
我的宿醉,早醒了,但印象中最后见她的情形,有点模糊。
也许回想得太多。
不远的检票口,她回看了一眼。
束起的乌发有如她理清的思绪;微微红晕点缀她的右脸和左脸,当中的轻柔分水岭,鼻尖鼻翼,大概是汗珠;上抿的嘴唇,似乎要封住某些心意,不给任何人知晓。
她望向人群,我望着她。
不。
不该这样。
“刘,给她打电话,好不好?”
“好。”
“这就好。”
“嗯。”
拨不通。
还是不通。
周末过去。去查了银行卡。
想见见她。
岁月比作航海,那她沉着的自信,好似永远知道哪有避风港。她当然也有过赌气、偏执,但,抛开定位仪,跟运气较劲,不像她。
签证有David帮忙。接下来三周,我排好行程。先飞洛杉矶,转到斯普林菲尔德,目的地是密苏里州的哥伦比亚市。
我请了所有假。
机场跑道越来越细,直到消失。
我戴上耳机。陌生的、潺流般的音乐。周围静下来。
我和她,当时也在高空……
午后的橙色摩天轮,被毫无主见的炽烈阳光包裹。
紧张到想咬手指,又不敢动。怕高,当然也有。外面的轿箱,我的身体,我的心,三层都是空的,只等她一句话,将我的躯壳填满,并为这大箱子,注满温馨的空气。
迟迟等不到回答。
缓慢爬升的角度,望向山林,合欢树的粉色花簇显眼地点缀着山色;另一边,城市纵横的街道,因为距离的关系异常可爱。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默数。数起脚边褐色连衣裙的裙褶。
摩天轮离最高点越来越近。
“不好!”
“……”
“刘继木同学,高考完,因为无聊,想随便恋个爱,对吧?”
“啊?”
半空中的我,收回目光,望向她。
在她认真地注视下,我小臂上的汗毛似乎被一根根拔出来,又刺又疼。
疼完了。泄气。
原本,我这样预备:Yes!不好意思地互相傻笑。No。灰头土脸回家,如果有缘,还是朋友。
这场景,让我灰头土脸也没机会。
真空的脑壳不知为什么,被一些无聊常识钻进来。摩天轮所在的山脚,挨着赭石山。传说干将在附近起炉铸剑,炉火将山石烤成赭色,得名。
从小时起,多少次,我站在山顶,想古人诗句。李清照“至今思项羽”的江东,就是山下平原;“楚江中断”的天门山,摩天轮上也望得到。窗外景色美如画。
往后的冬天,我不再会一大清早、天蒙蒙亮来这爬山了吧。我想是的。
眼下的我,起码想连喝两杯“Gimlet”的酒精饮料。
着地前剩下的两杯酒时间,我偷瞄了她。黑发丛中,天蓝的小蝴蝶结也像在笑我。
双手交叉、托着头的她,望向窗外,脖颈将阳光反射得格外刺眼。
狭窄的空间,我喘气困难。
而她,略显稚嫩的脸庞镇定自若,冷酷的双眼皮纹丝不动。如果没记错,《杀死比尔》中的乌玛·瑟曼,是不是也这样?
后背的汗把T恤粘在座位。心里头,几块好重的冰,让我站起来都困难。
她先出摩天轮。
径直走开的她,没理睬我。
消失的蝉声,继续聒噪起来。但,相比摩天轮的空气,舒服太多。
摩天轮表白?可笑。大热天坐摩天轮,更莫名其妙。
可……也不怪我。是她突发奇想,兴高采烈蹦出餐馆、拖我去的。这,更让我误会。
饭桌上,她的脸,离我好近好近。我反复思量,假如是淑女型女生,吃鱼的姿势会不会优雅些?
然而她,嚼呀又嚼的率真可爱,摧枯拉朽,破坏了我的所有防线。
一刹那,我天真地以为,丘姓小顽童的金色利箭,已经准确将我刺中;还有月亮下面,那个手法高超老头的结实红绳,也牢牢把我绑住。
唉……
第一次表白。
心里,骂了自己十几遍“大笨蛋”。
我只想逃离燥热,脱下黏黏的T恤,大开空调,倒头狂睡一场午觉。
“嘿。等下。”
有人从背后叫我。
然后走过来,停在离我一米半的位置。
很烈的阳光烫在脸上,我睁不开眼。
极淡的花香,大概是蔷薇。
对面这人,发丝被若有若无的微风拨弄,有几根特别调皮,掠过她的眉毛、鼻尖。
“其实,我不清楚呢。让我回去想想。你还有什么说的,写信给我吧。”
依然毫无表情。不过,呆瞪着眼的我,发觉她脸色有点古怪。
蔷薇一样。
刹那间,七零八落的灵魂,被“嗖”的一下子召唤回来。
“嗯。”
振作起来的我,拼命点头。
没再说什么,各自离开。
回去路上,我想静,但又想跑想跳,看见阿黄学猫叫,傻了一样。
这个极热的中午,成了日记本中常被翻开的一页。